今天想说一个《长安三万里》中很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也是一段不太好评价的历史——张巡守睢阳。
电影中说,高适在安史之乱发生后,追随唐玄宗逃入蜀中,之后三年升任淮南节度使。接着有一个镜头,在高适所在的那艘节度使的旗舰大船上,墙上挂着天下的地图,当他听闻永王李璘起兵,有争夺天下之意,但是却龟缩江南,作偏安之势的时候就断言永王不能成事。高适接着说,永王要震动天下,赢得声望,要么西进夺回长安,要么解睢阳之围。
请注意,这里说的两个方略,西进长安很好理解。大唐天下的首善之都落入贼寇手中,如果永王的军队光复长安,那么无疑会给自己积攒不少政治资本,这点不用解释太多,观众们都很好理解。
但是睢阳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当时安禄山起兵,主要以河北为根据地,而睢阳在现在的河南省境内,是叛军南下攻入江淮的必经之路。换句话说,只有拿下睢阳,贼兵才能进入南方,切断唐政府的赋税和粮草来源。
睢阳太守叫做许远,他向四方发出求援信号,可是周遭的多数军队都隔岸观火,未有施援的动作。只有真源令张巡率部三千驰援睢阳,双方合兵一处,共计六千八百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睢阳保卫战。
张巡和许远并力守城,许远也让出了主帅的位子,让张巡来排兵布阵,自己则督办粮草,负责后勤工作,两人配合默契。当时围攻睢阳的叛军据说有十三万之多,却久攻不下。张巡在这期间用尽奇谋,期间竟然还有几次以少胜多,斩杀数倍于己的贼兵的战役。唐军在他的督导和精神感染下,始终保持着斗志,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可是困守孤城,叛军可以不断增添兵马粮草,睢阳却始终没有等来像样的增援。
通鉴纪事本末里说,
“是时,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兵不救。城中日蹙”。就是说睢阳周围的将领都拥兵自重,不来救睢阳,睢阳城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
张巡唯一一次得到的救兵是部将从宁陵带回来的三千兵马,可是出城要突围,进城一样也要突围。一来一去又折损了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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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张巡明白了,他们除了作困兽之斗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士卒疲惫,食不果腹,就算突围成功也跑不了多远。最可怕的是,城中粮草早就已经告罄了。资治通鉴里说
“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既尽,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馀才四百人”。
惨烈如此,城到最后也没能守住。城破后,张巡、许远和剩下的羸弱不堪的将士全部殉国。虽然睢阳最终被攻陷,但是却拖延了叛军的步伐,也消耗了他们数万的兵力,也为朝廷总领全局,调兵遣将争取到了十分宝贵的时间。可以说如果安史叛军没有被睢阳拖住两年之久,富庶的江淮地区就会成为贼寇以战养战的补给地,唐政府可能在不久后就灭亡了。因此,不仅唐王朝在安史之乱以后大肆宣扬张巡的忠勇,历代封建王朝提到张巡的时候,都为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
可是在歌颂之余,我们也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其中饱受诟病的,就是睢阳守卫战到了后期吃人肉这件事。从古至今(尤其是现代),不少人指责张巡悖逆人伦,灭绝人性。据说战前睢阳城有三万人,城破的时候,只剩下不到四百人,宛如人间炼狱。我在高中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篇描写张巡守睢阳的文章,题目就叫做《一个传世的悲剧》,由此可见睢阳守卫战的功过很难评述。
史书上说的那些惨绝人寰的“人相食”是真是存在的,这点无可辩驳。张巡作为守城将领,率先把自己的姬妾烹杀分赐将士,先例一开,道德上的束缚就去了一大半。士兵中情愿的和不情愿的就很难界定了。于是乎,关于睢阳的张巡和许远的形象在大厦将倾的护国良将和封建愚忠思想荼毒下的食人恶魔之间左右摇摆,成为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话题。
我个人对张巡的观点还是偏正面的。首先来说,吃人肉这点上,主动吃和迫不得已吃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唐末的黄巢之乱,军队把俘虏抓来当粮食,称作两脚羊,那就是主观上有吃人肉的意图,说这是反人类反社会的,毫无问题,但睢阳保卫战的性质完全不同。城中的守将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开了吃人的先河,也是孤立无援下的无奈之举,是情有可原的。况且守住了睢阳,让江淮一带的百姓免于战火,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铁轨上躺着一个人,你转动轨道可以救下他,但是一车人就要丧命的那个经典问题。就一个人还是一车人,本身就是一个残酷的选择题。
这个话题深入讨论的话,就是见仁见智的表现了。最后,我想引一个小故事,清代有一本小说叫《池北偶谈》,里面有一个叫张巡妾的故事,我个人是很喜欢的,一定意义上也表达了大义和私情之间的关系。
说有一个叫徐蔼的书生,二十五岁的时候得了一种腹痛的疾病。一病就是一年多,最后痛到不久于人世。临死前回光返照,见到一个白衣少妇问他,你知道张睢阳杀妾的事吗?你上辈子就是张巡,我就是那个被你亲手害死的妾室。你当了忠臣不要紧,我有什么罪,让你杀了煮了犒劳军士?我找你已经找了十三世了,你每一辈子都是名臣,我这样的鬼魅是无法近身的。终于这辈子你是个普通人,我可以报仇了。说完,徐蔼,也就是张巡的今世就死去了。
徐蔼,字吉人,会稽诸生。年二十五,得瘕疾,痛不可忍,年余,瘕能作人言。濒死时,见一白衣少妇问曰,君识张睢阳杀妾事乎?君前生为睢阳,吾即睢阳之妾也。君为忠臣,吾有何罪?杀之以飨士卒。吾寻君已十三世矣,君世为名臣,不能报复,今甫得雪吾恨。言讫,妇不见,蔼亦随逝。庚申在京师,其门人范思敬说。——《池北偶谈》
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对同时代的这篇小说嗤之以鼻。但我作为后人,却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它肯定了张巡忠臣的属性,而且十三世都是国家栋梁,也说明了这个基本的价值观没有改变。但是他对曾经的这位妾室的亏欠,包括杀她供士卒分食,也是抹不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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