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之下 气吞山河-陈庆之入洛之战

摘要: 今日是我大魏永安二年,夏五月,癸酉。闰月,荧惑入鬼,犯积尸。主天下大兵。书有“魏”字和“元”字的黄色大旄在我头顶迎风招摇,眼前是布满原野,望不到边际的大魏铁骑,身后,皇上颁赐的...

今日是我大魏永安二年,夏五月,癸酉。

闰月,荧惑入鬼,犯积尸。主天下大兵。

书有“魏”字和“元”字的黄色大旄在我头顶迎风招摇,眼前是布满原野,望不到边际的大魏铁骑,身后,皇上颁赐的随军鼓吹金鼓齐奏,战歌震耳喧天。

那是一首战阵常闻的《横吹曲》:

健儿需快马,快马需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我,大魏上党王元天穆,率众二十万兵临荥阳城下。

梁人以元逆北海王颢为魏帝,入侵我魏境多日,如今梁将陈庆之所部长驱直入,又围我荥阳,威逼帝都洛阳,京师业已戒严,百官群僚,纷纷上书劝陛下北撤晋阳。

荥阳乃洛阳以东第一大城,城中有我大魏东南道大都督杨昱、西阿王元庆、抚军将军元显恭等部七万御仗羽林宗子驻守,羽林宗子掌管皇帝仪仗器械,平日行宿卫之责,是我大魏一等一的强兵劲旅,荥阳城池险固,梁军就算有百万大军,也难以一举攻克。

何况陈庆之麾下不过区区七千之众,竟也敢涉险来攻,如此行止,不啻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已。

荥阳东阻索水,北依洛水,索水以西,原野一望无际,正是我大魏铁骑纵横驰骋的天然之地。前日我已命仆射尔朱世隆、西荆州刺史王罴率军一万抢先据守虎牢关,阻其西窜之路,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大将鲁安率步骑一万四千由东面火速入援荥阳,这几日来大军四面云集,总计不下三十万,他陈庆之纵然长出翅膀,也绝难逃脱这天罗地网。

号角长鸣,我军排成弯月阵形,缓缓向荥阳城下的梁军大阵逼近。

胯下烟云兽使劲打了个响鼻,趵着蹶子,我感应到它似乎有些不安。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了,烟云兽如此烦躁,这还是第一次。

哈哈,难道它也等不及,要随着我去建立这不世功勋么?

旌旗靡动,夏日灼灼的阳光投射在骑士雪亮的刀槊上,扯乱了迎面吹来的微风,蹄铁撞击地面的隆隆声随着鼓点起伏,令人心潮澎湃。

我强捺下沸腾的热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这几年来交手的一次次经历,脑海中渐渐拼合出敌人模糊的影像,这个素未谋面的陈庆之,实是一个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对手。

三年之前,陈庆之进攻寿春,豫州刺史李宪不支投降。

前年,我军与梁军在涡阳交战,常山王元昭率军五万救援,被陈庆之以五百骑趁夜偷袭,元昭大败。我军筑城堡十三座,据险固守,陈庆之一日之间攻破四城,其余九城见梁军鼓噪来攻,皆不支溃败,被敌斩获略尽,涡水为之不流。

今年四月,逆颢以陈庆之为前军大都督,率军七千破荥城,进攻梁国,守将丘大千所部七万,筑九垒据守。陈庆之自旦至申,攻破三垒,丘大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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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之下 气吞山河-陈庆之入洛之战

济阴王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驻守考城,陈庆之浮水攻城,元晖业全军尽墨,考城失守。

陈庆之进攻大梁,大梁守军望旗归降。

陈庆之进攻荥阳,以七千人打得拥七万精锐的杨昱闭门不出,急报洛阳求援。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这个陈庆之,到底是有神明相助,还是从地府来的妖魔?短短三年,竟令我大魏前后丧师数十万而一筹莫展。无论多么勇敢无畏的将领,只要一提到陈庆之,他们的眼中都会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他已经成为我军的一道魔咒,不除不行!

若他生在大魏,则我与他定当把酒言欢,尽述平生之志,可惜,他是岛夷萧衍的臣子。既然是萧衍的臣子,则必然是我的敌人。

杀机蓦然大盛。

今日大军四面合围,荥阳仍在我手,我军天时地利尽占,以数十倍之兵力,务要将陈庆之一举歼灭,保大魏江山永固。

建不世奇勋,如今正是千载良机。

环顾四周,尽是剽悍善战的秀容胡骑,清一色的契胡勇士,一律身着精铁铸造的两当甲和铁叶护膊,手持墨缨铁槊,连战马的具装都是黑的,也不知是从来如此,还是鲜血染成。胡骑乃太原王亲自训练的虎狼之师,数月之前,太原王便是以七千秀容胡骑在邺城击破叛贼葛荣近五十万大军,据传当日胡骑三进三出,于万军之中如虎如羊群,杀得尸积成山,血流漂橹。今日我手下有五千胡骑,足以横行天下。

胡骑后方,部署着自洛阳赶来的虎贲甲士万余人,鲜卑语称“斛洛真”,多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宗族子弟,金鞍银辔,盔插雉尾,披挂明光铠,甲仗鲜明,连同荥阳城中的七万羽林宗子,皇帝禁军,大半都集结在荥阳城下。

胡骑两翼,是鲜卑、羯、氐、羌各族混合的骑兵数万人,虽不及胡骑骁勇善战,但装备精良,人有盾,马有甲,武器多为弓箭与环首刀,近可劈砍,远可射箭,多年来随着我讨葛荣,灭邢杲,也算是一支铁血磨砺出来的部队。

骑兵之后,又有原隶太原王麾下的晋阳步卒五万人,弓手八千人,披挂镔铁札甲,手持皮革圆盾。晋阳由太原王多年经营,练兵讲武,四方豪杰皆趋之若鹜,故而士卒精强,天下罕匹,远远望去,行伍间军容整肃,鸦雀无声。

再往两侧去,是从各地征调来的汉人士卒,步骑相杂,旌旗五颜六色,人数近十万,其中多有六镇兵变平息后归降的葛荣残部,战力颇为薄弱,不过十万人同时冲击,那是何等声势,即便铜头铁臂,也要践踏成泥,有此一支人马,也算聊胜于无。

马蹄声响,大将李叔仁从后匆匆赶来,沉声道:“大王,方才太原王飞骑传信,陈庆之入我魏境,十余战未尝一败,所向无前,其人必有过人之能,不可轻敌,太原王督率大军百万,正星夜南下与大王会合,如若不能取胜,大王宜固守待援。”

我哑然一笑:陈庆之固然厉害,我又岂是无能之辈,当年六镇作乱,我与太原王起兵平叛,略定中原,出生入死,大魏所有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与他肩并肩打下来的,若是他嫉妒我独占大功,那便让他嫉妒吧。今日率数十万大军围攻七千梁寇,简直如同掐死一只虱子那样容易。而这弯月阵,便是我为陈庆之提前挖好的坟墓。

弯月阵两翼前出,中央居后,遥对着梁军本阵。中央看似虚弱,实则部署精兵猛将,梁军一旦来攻,必遭迎头痛击,随后两翼合围侧击,当可包围歼灭之。

陈庆之是聪明人,他应该不会看不出我的部署,可是,北有洛水,东有索水,他就算能冲破我军侧翼,又能逃到哪去?他攻不下荥阳,实是将自己逼入了死地。

我军随着鼓点缓缓向荥阳城逼近,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夹在中间的那层空气已经凝重得像化不开的血块,令人窒息,其实,光凭着二十万大军缓缓推进的巨大压迫感,便可让任何顽强的意志瞬间垮塌,陈庆之,你怕了么。

荥阳城头的喊杀声渐渐传入我的耳中,火光灼天,硝烟弥漫,看不清城头境况,那些起火燃烧的黑色残骸,想必是梁军用以攻城的云梯巢车。陈庆之,你终于沉不住气,发动这博浪一击了。

杨昱,他还撑得住吧?

我记得杨昱,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他父亲司徒杨椿的府邸。

初次见面,我只觉得他是很沉静的一个人,待人处事都很温和。但是时间一久,我却知道他的内心远不像他的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这是一颗不甘蛰伏的心。

还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和杨昱两个人。

“如今天下大乱,方伯据地反叛者前后相继,小人盘踞朝堂发号施令,真正的英雄豪杰却受到排斥,我虽身在并州,却也时常能嗅到京城的污浊气味啊。”

我相信他,如果别人把我这话向太后告发,那可是诽谤朝廷,至少也是杀头的大罪。

“那么王爷如今岂不是身在烂泥之中了?”

杨昱微笑着反问。

“司徒大人后院遍植松柏,气味倒是清新得很,想必元略贤弟家中也是如此吧。”

杨昱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般回了一句:

“这些松枝也该好好修剪修剪了,听说并州产得好钢,打剪刀的匠人倒是很多——可惜,可惜。”

元略,你一定要撑住。

金鼓节奏骤然加速,裹挟着千军万马,向着荥阳城迅速靠拢。

原本迎面吹来的微风忽然变得狂暴,带来了极浓的血腥气,长草风靡贴地,天空正在迅速被阴霾覆盖。旌旗猎猎,远处号角悲鸣。

这是要变天了么……云从龙,风从虎,今日龙虎相争,陈庆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骑绝尘,马上骑士冲到距我三丈开外,急匆匆滚鞍下马,拜倒尘埃。他身上脸上满是尘土,但我还是从他的身形长相中勉强辨出,他是我的本家侄儿,也是我派往阵前打探战况的大魏轻骑统领元义宗。

千载之下 气吞山河-陈庆之入洛之战

他的突然出现,令我的心情顷刻阴沉下来。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荥阳肯定出事了。

“荥阳怎么了?”

“启禀大帅,荥阳,荥阳……”他连咽了几口唾沫,一时之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起来,好好说话!”我脸一沉,蓦然大喝一声。

元义宗吃了一惊,终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荥阳失守了!”

如同晴天霹雳,顿时胸口像是被人猛击了一锤,我眼前一黑,本能地扯紧了马缰。

无法想象,陈庆之到底是怎么用七千人攻下七万人防守的荥阳城的。更何况,是杨昱率羽林精锐驻守的城池……难道他真的不是人,是妖怪么?

不,这不可能!

元义宗兀自在面前口沫横飞地渲染着梁军的可怕。簇拥在我周围的魏军将帅们,也仿佛被恐惧攫住了心灵,他们的双手开始无力,连手中的兵刃,也在瞬间失去了光彩。

这个元义宗,简直成了陈庆之派到我军中的奸细,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我军指挥核心的斗志。

“那些梁贼个个穿着白袍,白盔白甲,就像天神一样,转眼间登上了城头,他们都像是长了四只手,随便一刀就杀死三四个弟兄……”

“够了!”我咬着牙盯住元义宗。使他滔滔不绝的讲述戛然而止。

“混帐东西,竟敢谎报军情,乱我军心——给我拉下去斩首示众!”

元义宗的眼神迟滞了一下,身体却比他的思想更快做出了反应。

“大帅饶命……”

众人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也纷纷开始求情。

我知道元义宗没有骗我的胆量,可是,即便是我的侄儿,只要妨了我的路,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造谣生事,蛊惑军心者,斩!谎报军情,贻误战机者,斩!擅离职守,纵敌玩寇者,斩!我大魏军律如山,你们不必多言!”

几个武士拥上前来,如狼似虎,将痛哭哀告的元义宗拖了下去。

荥阳失守,战场主客情势立即逆转,梁军占据坚城,进可攻,退可守,时间已容不得我再考虑,唯今之计,只有趁其立足未稳,进兵荥阳,与陈庆之决一死战。

“击鼓,吹号,进军!”

三尺长刀唰地劈裂虚空,迎风发出细细的嗡鸣。

此刀以包钢技艺,经高手匠人折煅十二次,号称百炼,煅肌形如流霞,正是战阵之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并州之钢,终于得其所哉。

千载之下 气吞山河-陈庆之入洛之战

狂风呼啸,号角激越穿云,从东西两个方向遥相呼应,尔朱吐没儿想必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大魏铁骑四合,直指梁军大营,陈庆之,你逃不了了。

等候已久的胡骑得到我的命令,纷纷松开了缰绳,如一片乌云,潮水般从我身边冲过。契胡汉子粗野的喊杀声响彻整片平原。

想当年,我太祖皇帝、世祖皇帝麾下的鲜卑勇士,也当是这般风采吧。

“大王,你看!”不知是谁一声惊呼,将我的视线牵引往荥阳方向。

荥阳城门缓缓开启,前军似乎也没想到敌人竟会打开城门,进攻的节奏迟缓了一瞬。

梁军竟然主动开城出战,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若敌军婴城固守,那我倒一时奈何不了他们。想要在这平原之上打赢我无坚不摧的骑兵,简直是痴人说梦。难不成是敌军慑于我军声威,想要开城投降?

然而这惊喜仅仅维持了刹那,便被敌人疾风骤雨般的一阵乱箭扯得粉碎。

这浪费在战场上的一瞬,竟酿成了连我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苦果。

惨呼声四起,敌方骑兵的弓弩之强,箭术之精,竟似丝毫不逊于胡骑,在双方相距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内,强弓射出的箭矢甚至能穿透两当甲,箭雨下胡骑队中当即有数百人中箭落马,倒下的人和战马,成为了突然出现在我军骑兵前方的障碍,那些气息尚存的身体,转眼就被纷至沓来的马蹄踏得血肉模糊。后方的骑兵依旧大吼着策马前冲,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马蹄下同袍的身体:在战场上软弱即意味着死亡。

而同时胡骑射出的大量箭矢,却根本赶不上敌人前突的速度,纷纷落在了后面。

人们癫狂了,千万种杂乱的声音汇成了巨大的声浪,其中只能辨出一个令人恐惧万分的声音:白袍来了,小心白袍!

依稀可以辨出,敌人列的是锋矢之阵,像一柄白色的长剑,闪电般扎进胡骑弯月般的阵形中,顿时血光四溅。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契胡战士,手中的兵器不及举起,便已被迎面冲来的敌人刺中胸膛,那电闪雷轰般的一击,仅仅是刺入人的身体,便轻巧抽回,两马交错而过之际,鲜血方从死者胸腔喷薄而出。

一旦兵刃相接,展开缠斗,敌人的长槊立时缩成一道寒光,直刺向胡骑面门,一拨一挑,干净利落,那胡骑一个迟疑,早被槊尖穿颅而过,噗地一声闷响,红白飞射。

这是槊法中常见的障眼之术,又称“鬼迷”,在敌人眼花缭乱之际突出杀手,其中凶险,像我这样的旁观者还是体味不到的。

各种兵器之中,如刀剑棍棒,短则数月,长则二三年即可练成,唯有矛槊一道,对手臂腰膀的力量配合及练习者的耐力和天赋都有极高要求,非得十年不能见效,缺少一样,质地再好的矛槊都是死物一根,以梁军方才几招看来,简则简矣,但杀人破阵,却是惊人的好用,陈庆之果然是了不得的人才,竟能将千变万化的槊法化繁为简,提炼出最高效的刺杀技法,不知这样娴熟的技艺,需要多少鲜血才能训练完成!

几千个战士倒下了,又有几千个活人替补上来,白袍的梁军每一出手,必有人溅血落马,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和精准,令再强的对手也相形见绌。黑与白如同犬牙交错,两种极端对立的色彩轮廓极度分明,那些渗进黑色中的白点,正在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扩大着地盘,他们身后留下了成堆成堆的尸体。胡骑的血性之勇,与陈庆之手下这批骁勇士卒相比,终究还是逊了不止一筹。何况胡骑也终究只是人而已,是人就会有情感,有恐惧,有对生命的渴望。

两马相交而过,巨大的冲击力使刀枪轻易穿透了铠甲,从人身上干净利落地砍剁下不规则的部分,这样的死亡很快,快到人还没有来得及感觉痛苦,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喷溅而的血线漫天飞撒,呐喊声震山川,我脚下的大地都开始颤抖,横行天下,从未认输过的秀容胡骑,在敌人一波一波永无止尽的攻势下开始后退。

各族步骑都冲了上去,虎贲军也冲了上去,白袍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变成了绞碾血肉的核心,势如摧枯拉朽,一队队的大魏战士飞蛾扑火般投入那个只会吞噬生命的地府之口,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颜色鲜亮的旗帜很快沾满血迹,又很快被扯得支离破碎,随风湮灭。破碎的甲片和雉羽在阴沉的天幕下纷扬卷舞,白袍所过之处,原野尽赤,遍地朱殷,直杀到白袍成了红袍,死人活人,都成了血人。死去的敌军战士很好辨认,那些浑身上下插满了兵器箭矢,连面目都看不清楚的尸体一定是梁人,他们的尸体周围,横七竖八,断头破腹的我军尸首叠了一层又一层,尸体上零散覆盖着卷了刃的战刀,刺穿出体外的矛杆,残破的战旗好似给他们装殓的寿衣。有些死尸纠缠在一起,嘴里咬着敌人的器官,黄色的人体脂肪,花花绿绿的脏器都还互攥在对方的手里,死状惨烈之极。

白袍来了,小心白袍!

这个信号已经插上了翅膀,由口经耳,又由耳出口,如闪电席卷战场,谁也不知道白袍的敌人到底有多少,到底在哪里,但是这个信号只代表死亡。

是谁,是谁在后退?后退者死!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些来自葛荣残部的汉人军队,仅仅听到死亡的鼓角便已经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丢弃了旗帜辎重,开始乱纷纷地向西撤退,倒把原先队列齐整的各族步骑冲得零零落落,不成阵形,带队的胡人将帅平素就与汉人不睦,见此情势急忙命部下拦截,双方先是大声叱骂,继而拔出兵刃混战起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早知如此,当日在邺城就该把他们杀个精光!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一战,就算打赢了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封官晋爵的只能是我部下的胡人勇士,相反,若是陈庆之获胜,那么汉人又可以重新骑在我们胡人上头,这样的荒唐的狂想,他们一百多年来从未放弃过。

千载之下 气吞山河-陈庆之入洛之战

我实在太乐观了,以为凭借着十余万各族联军就能以泰山压顶之势把陈庆之碾个粉碎,汉人只配给我们打扫战场,押送俘虏而已,我从没有想过一旦战况不利,汉人会怎么做,那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这十万汉军反倒成了我们的累赘。

腥风血雨数十里,层林尽染,天地沮丧,日月为之失色。

“大帅,往后撤吧,梁贼逼近了。”有人扯住了我的马缰,打算护卫着我撤出战场。

“混账,谁敢后退一步,别怪本帅刀下无情!”我踢了踢烟云兽的肚带,“大魏的儿郎们都跟我冲!”

陈庆之所部连日进攻荥阳,早已疲惫不堪,又与胡骑、虎贲、鲜卑骑士……连番恶战,纵不算强弩之末,其精力体力,怕也是接近了极限。我手下可战之兵,除去汉军和与之陷入混战的胡人,尚有二万余众,只要打垮了陈庆之,胜利仍然是我的。

假如上苍愿意给予我一丝胜利的希望,我也要竭尽全力将它抓住。

风势大盛,咆哮着卷起地上的尘沙,从荥阳城的方向没头没脸地向人狂扫过来,我几乎睁不开眼。骑兵队列一阵混乱,老天,没想到你是如此吝啬。

白袍的梁军骑士被风插上翅膀,劈裂了层层叠叠的军阵,冲进我身后的人群里。半空中交错着利刃,抛飞着人头,双方大吼着,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的哀嚎。

执旗的士卒被利刃削掉了半边面容,他死前的唯一意念,便是掐住那个脸上满是滑腻人血的梁军士兵的脖子,身子一斜,将他和自己一起拖下战马,七八支长槊随即刺入双方的身体,将他们一齐死死钉入草地,大约是担心那恶魔一样的梁人尚未死透,后来的魏军战士又补上了几根长矛,于是那两个纠缠着的躯体就蜷缩着变成了刺猬模样,鲜血汨汨地流入大地。

我只觉得所有人都已经疯狂,好像只要杀光眼前的一切活物自己就能够生存,事实上,我也在拼命地挥舞战刀,把向我伸过来的一切:槊,刀,手臂,全都劈裂砍碎,曾经在我们祖先体内流淌过的狂野血液开始复苏,于是我放开了自己的身体,将意识以外的一切交由本能掌握。

那个骑在越影白背上的人,大约就是陈庆之了吧。

大约三四十名骑兵追随左右,紧跟着着越影白的方向,其余的梁军将士则松散地形成一支箭矢的形状,遥遥环绕在他周围。他手中并没有兵器,连基本的槊都没有,仅仅在腰间悬挂了一柄未出鞘的长剑。他只是偶尔举起手中的马鞭,给全军指示出进攻的方向,马鞭方向每一次变换,周围的战士也便如臂使指,策骑转向冲杀,始终不曾离开他三丈之外,所过之处,如飚发电举,雷厉风行,数合之间,竟无人能撄其锋锐。

我明白了:这支部队已经不是七千人,而是一个人,或者说,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再强大的战士,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七千人的同时攻击,他们已经把生命托付给了陈庆之,他们对陈庆之的忠诚,就是对自己生命的忠诚,这些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将士,绝非任何一支军队所能抵挡!

他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强壮魁梧,更没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瘦弱些。他驱马奔驰,坦然地迎着眼前闪过的刀光剑影,不时有断裂的肢体掠过身侧,狂风怒啸,卷起血珠斑斑点点打在那白衫之上,有如傲雪寒梅,妖艳夺目。

苍天!难道这就是连克三十城,前后三十余战全胜,令我军闻风胆寒的妖魔陈庆之?苍天!你生出这样一个奇人,是为了愧煞我等赳赳男儿么?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平凡的躯体中,蕴藉了多么惊人的能量,这能量爆发出来,足以让江山变色,日月无光。

他像是注意到了我,毕竟大魏军中,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穿着我身上的五色明光铠指挥作战。

“元天穆,在哪里?”越影白和身后的数十骑士,在我面前整齐地停住,大风扬起尘土和鲜血,白袍猎猎。烟云兽不安地低声嘶吼,被马缰死死地扯住。

“原来你一直在找我么?”我哈哈大笑,用刀指着他的脸,“你赢了,这条性命,你尽管拿去。”

天空中响起第一声炸雷,金蛇四窜,将阴霾倏然劈裂。

他的脸上明明暗暗,没有讶异,没有欣喜,连一点表情都没有。风撩着旗角,在他肩上慢慢地拂动。

“我要你活着回去告诉尔朱荣,不必再派人来送死,我和他,终有一战。”

他抬手撩开旗帜,看了看阴暗的天际,缓缓拨转马头,向着索水的方向驰去,白袍骑士也随之呼啸而过,很快从地平线上消失。

除了满地的尸骸鲜血,一切都好像只在梦中发生过。

陈庆之,我们还会再见么?

魏永安二年,梁中大通元年,夏五月,癸酉,梁将陈庆之以七千骑与魏将元天穆、尔朱吐没儿、鲁安等众三十万战于荥阳之郊,魏军大败,鲁安于阵乞降,元天穆、尔朱吐没儿单骑获免。于是洛中儿童歌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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