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易
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繁荣时期,在长达三百年的历史进程中,唐人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积累了丰硕的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尤其是唐代重视工商业贸易,始终奉行包容开放的国策,当时沿丝绸之路来华的“胡商”遍布唐朝各地。中国民间的富商土豪也为数不少,如“家有绫机五百张”的定州何明远,“楚城富民之首”郭七郎,拥有特大航船的俞大娘等。本文依据唐代笔记的有关记录,讲述唐代长安土豪的逸事。其中的故事或传闻有异,或情节雷同,但并不妨碍其历史的真实性。如果对照当下情形,还会发现某些似曾相识之处。
裴明礼与罗会
唐代长安是当时国际性的大都会,常住加流动人口达一百多万。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必须有相关的服务行业与之配套。只要有眼光,动脑筋,处处有商机。比如每天大量的垃圾废品和粪便,就必须有人来处理,这其中大有钱赚。裴明礼与罗会就是从这两个行业起家的。
据《御史台记》记载,裴明礼是太宗至高宗时期人,他“善于理生”,在长安专门经营“收人间所弃物”的生意,也就是捡破烂。别以为这是不起眼的营生,长安作为首都,每天垃圾的数量巨大,只要加以分类整理,再生利用,就能变废为宝,利润可观。于是裴明礼“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
捡破烂起家之后,有了储备资金,裴明礼很快又瞄上了金光门外的一处不毛之地。金光门为长安城西面中门,这里是西域客商出入长安的门户,著名的“西市”距此很近,而且城外的地价便宜,开发利润很大。这块地因荒废多年,瓦砾成堆,清理起来花费人力物力不少,但裴明礼自有妙法。他在地的周边竖立多根木杆,上面悬挂箩筐,写上告示,让过往人等捡地里的瓦砾投掷箩筐,投中者赏以钱。人们纷纷前来,还没等到投掷周遍,地里的瓦砾已经被捡拾殆尽。由于命中率不过百分之一二,奖金的支出并不多,等于是“雇佣”了大批廉价乃至免费的劳动力。接着他又将这块土地无偿让人放羊,等地里积满了羊粪,再将各种果核撒在地里,种植耕耘。一年后果实丰收,裴明礼雇人“连车而鬻,所收复致巨万”,有了钱,裴明礼开始修建豪宅,并在院墙的四周排列蜂箱,房前屋后全栽上蜀葵和各种花草果木,蜜蜂既采花酿蜜,又传授花粉,花果与蜂蜜双获丰收。时人赞叹裴明礼“营生之妙,触类多奇,不可胜数”。
陶希圣、鞠清远在《唐代经济史》中说:“达官贵人往往与商贾往还”,“商贾因资财而得为官”。裴明礼有了巨额财富,政治待遇也随之而来,“贞观中,自古台主簿拜殿中侍御史,转兵、吏员外、中书舍人”,官至太常卿,成了副部级的政府官员。中书舍人掌制诰,太常卿掌礼乐祭祀,裴明礼一个“捡破烂”的恐怕不堪胜任,大约只是挂名的头衔。唐太宗曾有“工商杂流不可授以官”的训示,但执行起来并不到位。
展开全文
长安城稍后还有位以“剔粪”发家的罗会。“剔粪”就是掏大粪,这是个脏活苦活,在一般人眼里属于“贱业”,但总得有人干,而且也能从中掏出财富来。《朝野佥载》卷三说:“长安富民罗会,以剔粪为业,里中谓之‘鸡肆’,言若归之因剔粪而有所得也。会世副其业,家财巨万。”大意是说,罗会家里总有股子臭味,好像个养鸡场,其实都因掏粪造成的。而罗会家好几辈人都操此为业,家财积累,成为巨富。
一般人不愿进入罗家的“鸡肆”,有个叫陆景旸的士人曾被罗会请到家中,只见其馆舍华丽,家中人穿着也十分鲜丽,而且屏风、地毯、烹调的美味等,一般富豪家应有的物质享受,罗氏无不具备。陆景旸忍不住问罗会道:“主人家如此快活,为何不罢恶事?”罗会答曰:“我中间也曾停歇了一二年,结果导致奴婢死亡,牛马散失。重新开业以来,家中光景又逐渐好转。我并非情愿以此营生,世代相传,命里注定罢了。”看来土豪也有外人不知的烦心事儿。
“邹骆驼”横财发家
高宗时有个叫邹凤炽的小商贩,家住长安怀德坊南门东侧(此处毗邻西市),生来残疾,两肩高耸,背部弯曲,人送外号“邹骆驼”。他原本家境贫寒,靠卖蒸饼为生(唐代叫蒸饼,宋代叫炊饼,如今叫大馍馒头)。每天黎明时分,邹骆驼就推着小车沿街叫卖馒头。当途经东市北面的胜业坊(皇亲达官多居于此)拐角处,地面总有一块翘起的方砖,稍不留意就硌翻小车,馒头散落一地,沾满了灰土,让邹骆驼苦不堪言。于是他用䦆头将浮砖挖出,同时带起了周围的砖块,不料这一䦆头竟挖出了一个硕大的瓷瓮,打开一看,里面藏有黄金数斗。靠着这笔意外横财,邹骆驼从此“脱贫致富”了。
邹骆驼在各地购买庄园房宅,开设店铺,经营四方货物,几年下来,积累的财富堪比古之猗顿、白圭(《史记·货值列传》中春秋战国时期的富商),家中的金宝不可胜计,男女老幼乃至奴婢佣人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女儿出嫁时,邀请朝中官员参加婚礼,宾客总共有好几千人,喜宴的排场奢华无比。待新娘出来时,几百名丫鬟簇拥着,全都是一身绮罗,满头珠翠,宾客相顾愕然,竟分不清到底谁是新娘子了。
有了钱就烧得慌,于是就想攀龙附凤。他儿子邹昉与驸马之子萧佺交上了“朋友”,其实各有所图。时人讽刺说:“萧佺驸马子,邹昉骆驼儿。非关道德合,只为钱相知。”据《太平广记》卷四九五记载,邹骆驼曾谒见唐高宗,说要买下终南山的树木,每棵开价一匹绢,并大言道:“山树虽尽,臣绢未竭。”这事儿虽然是说笑,但土豪的财大气粗跃然纸上。敢与皇上比阔自然没好果子吃,后来邹骆驼因犯事儿被流放瓜州,遇赦后很快死去,从此家道中落,子孙复归穷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卖馒头的旧业恐怕是后继无人了。
窦乂的生意经
温庭筠的《乾馔子》记录了中唐窦乂的生意经。窦乂家庭有些官宦背景,几位姑姑都是皇亲,伯父做过闲厩使和宫苑使,在嘉会坊(长安城西南部)有一处很大的窦氏家庙,还有一位亲戚张敬立是安州(今湖北安陆)长史。但窦乂不想从政,从小立志经商。在他十三岁那年,张敬立任满返长安,带回安州特产丝履十几双,分送给几位外甥侄子,大家争相去抢,最后剩下一双不合脚的,窦乂拜谢而受之。这双不能穿的丝履便成了窦乂起家的本钱。
窦乂将丝履拿到市场上出售,卖得铜钱五百,从铁匠铺定制了两把铁锹,然后又以读书习业为名借了伯父的庙院。但窦乂并没有在庙院中读书,而是种起了树苗。长安街道两旁有不少榆树,五月初榆荚纷飞,窦乂收集了一斛多(一斛合十斗)。他用锹把院内大片空地挖成一条条宽深各五寸的沟渠,将榆荚均匀撒入沟内,然后培土浇水。当年夏季长安雨水充沛,数万株榆树苗破土而出,生长茂盛,到秋天就有一尺多高了。第二年夏季,当榆树长到三尺多高时,窦乂便开始间苗,留下挺直的,砍去弯曲的,将间下的树苗束成一百多捆,到秋季霖雨时候当柴火出售,每捆卖十几文钱,总共获利好几千。再过一年,榆树已有鸡蛋一般粗细,再次间苗,砍下两百多捆,卖的价钱翻了几倍。五年后榆树成材,砍下一千多棵当屋椽出售,获利三四万钱,剩下的千余棵也都是做车轮的好材料。
不满二十岁的窦乂创业成功,成为十几万资产的富一代,照说该趁着青春年少潇洒走一回了,就像王维、李白诗中所描写的长安少年那样,“系马高楼垂柳边”,“笑入胡姬酒肆中”。但窦乂却节衣缩食,粗茶淡饭,心中另有盘算。他看中了长安西市南边一片十几亩的低洼空地,周边都是酒楼,泔水遍地,污秽不堪,人称“小海池”。地主人开价三万,窦乂立即买下来,地主也闹不清他买这片破地到底有何用途。接下来窦乂的套路基本上仿效裴明礼,其所不同者,裴是要清除地面瓦砾,窦则用瓦砾填平洼地,裴用金钱作激励,窦用煎饼当诱饵。当填满瓦砾、平整地面后,窦乂建起二十多间房屋,或开旅店,或做商铺,招牌曰“窦家店”。因为靠近西市,胡商很多,每天的利润多达数千。其店铺一直经营到晚唐,算是唐代长安的百年老字号了。
唐长安西市复原图景
窦家店售卖“法烛”,这是一种合成燃料,加工过程颇为复杂,而窦乂的创新能力与经商智慧也尽显其中。他先用蜀地麻布制成许多小布袋,买来几百双新麻鞋,然后招募了一些长安里坊和金吾卫士(犹如今之警察或城管)的孩子,每人每天发给三个大饼,十五文钱,让他们拿着布袋沿街去拾槐树子,总共收集了两大车。再去捡被人丢弃的破麻鞋,三双破鞋换一双新鞋,几天之内就换得一千多双旧麻鞋。然后出售剩余榆树,卖得十几万钱,雇佣工人清洗破麻鞋,晒干后储藏在窦氏庙院。接着买来大量碎瓦片,洗去泥滓运至家庙。又从西市购买了几石油靛(某类含油物),准备了五个石碓、三口铡刀,让工人们捣碎瓦,铡麻鞋,架炉灶,熬油靛,然后将槐树子、碎瓦粉和麻鞋丝掺入油靛中,日夜调和捣熟,用手搓成直径三寸的长条,每三尺截为一段,共计一万多条。这种法烛的火力胜过木柴。德宗建中初年夏季,长安连日雨雹,木柴价格飞涨,窦乂将这一万多条法烛出售,每条百钱,总计售钱一百多万。
窦乂曾连续七年接济一位贫困的胡人米亮,米为报恩,帮窦乂以廉价收购了崇贤坊(西市东南第二坊)的一座宅院,宅中有块捣衣石,米亮识得是于阗玉(唐代胡人善于鉴宝,此类故事很多),窦乂请人加工成玉带钩出售,从中获利数十万贯(千钱为一贯)。同时窦乂还买下崇贤坊的一棵大树,雇工匠砍伐后制成几十副双陆棋盘,卖给棋行又大赚了一笔。
窦乂在经商的同时,还注意建立人脉关系。他曾收购了太尉李晟府邸旁的一处凶宅,拆去房舍,围起院墙。得知李晟喜好马球,就毫不犹豫地将这块地献给李晟修建马球场。李晟大悦,对窦乂说:“如有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于是通过李晟,窦乂帮东、西两市几位大富商的子弟在京城或地方谋得了官职肥缺,从中又获得好几万的感谢费。
窦乂经商头脑精明,他借伯父的庙院不花一分钱,先开苗圃,再当作坊,还兼作仓库。他雇佣金吾卫军士的孩子,就因为金吾卫负责长安治安管理,可以避免遇到麻烦与刁难。后来窦乂年老无子,钱款分给了亲族,店铺交给了好友法安和尚,八十多岁去世后,和会坊(长安无此坊,窦乂宅当在崇贤坊)的房子留给了弟侄。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有崇贤里窦公的逸事,所述比《乾馔子》简略得多,部分情节互有参差。比如赠宅地的对象不是李晟而是某大阉,抛砖填坑起店铺的地点不在西市而在东市,但两相比对,这个崇贤窦公与窦乂应当就是同一人,传闻有异而已。《琐言》还记载,窦公致富后结交权宦朝官,为自己谋私利,为亲族子弟求科名,因此受到时人的鄙薄。
王元宝好客礼贤
《开元天宝遗事》中有王元宝的多条逸事。“豪友”条说:“长安富民王元宝、杨崇义、郭万金等,国中巨豪也,各以延纳四方多士,竞于供送。朝之名僚往往出于门下,每科场文士集于数家,时人目之为豪友。”这其中又以王元宝最为好客。他是长安巨富,家里到处装饰着金银,墙壁上用红泥作涂料,还专门建有一处招待宾客的“礼贤堂”,用沉檀木作栏杆,用红底白纹的石头铺地,用锦纹石作柱础,又用铜钱穿线铺设花园的小径,目的是雨天防滑。其热情好客令四方之士有宾至如归之感。家中的陈设器皿与衣物食用堪比王公贵人,时人呼为王家富窟。他还别出心裁地在卧室床前雕了两个木偶人,手捧七宝博山炉,炉中从早到晚焚烧着名贵的香料。
每当夏天宴请宾客时,王元宝在厅堂悬挂一柄制作精美的“龙皮扇”,洒上清水一扇,满堂凉风习习,甚至带着阵阵寒意,连唐明皇都觉得此扇虽好而无福消受。每到冬天大雪时,王元宝就令仆人扫雪,从自家住的坊巷门口扫出一条通往大街的路径,他本人则站在坊门口,拱手迎接过往宾客,还备下酒宴招待人们,称为“暖寒之会”。王元宝身为土豪,好客礼贤,这是值得称道的。
据《独异志》卷中,唐玄宗曾问王元宝的财富到底有多少?王元宝回答说:“臣请以一缣系陛下南山一树,南山树尽,臣缣未穷。”这与邹骆驼的传说雷同,大约土豪炫富口吻一致罢了。某次玄宗站在含元殿上眺望终南山,见一条白龙横亘山上,左右都说看不见。急忙招来王元宝,王说见一白色物体横在山顶,分辨不出是什么。身边贵臣说:“我们都看不见,何以王元宝能看见?”玄宗道:“我听说至富可以敌贵,朕天下之主,元宝天下之富,所以他看得见。”王元宝为人好客和善,又爱开玩笑,长安城认识他的人很多。又因为钱币上有“元宝”二字,人们就把钱称作“王老”,成为市井流行语。这是他乐善好施的回报。
王酒胡慷慨豪捐
晚唐定州(今河北定县)有位姓王的富豪,在长安做生意,成为京城巨富之一。这位王土豪平时爱喝酒,于是得了“王酒胡”这个绰号(“酒胡子”是唐人用来劝酒的木偶),其真名反而湮没不传。在《玉泉子》《中朝故事》与《太平广记》卷四九九中,载有王酒胡的相同逸事,三处文字互有差异,主要记录了他一掷千金的两次豪捐。先是僖宗光启初,因修复皇城正门朱雀门,王酒胡出手不凡,一下拿出三十万贯。后来重修安国寺(位于大明宫南长乐坊内),竣工后僖宗亲临设斋,敲响新铸铜钟,共敲十下,舍钱一万贯。皇帝带了头,便向大臣们说:“有能舍一千贯文者,即打一槌。”各位捐了多少未见记载,估计不会也不敢超过皇上。这时,喝得半醉的王酒胡赶了过来,他蹒跚着摸到钟楼上,操起木槌连打一百下,随即命人从西市搬来十万贯钱。“有钱就是任性”,这句当今网络流行语,用在一千多年前的王土豪身上,同样也很贴切传神。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6期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