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尾蝶》
作者: [日] 岩井俊二
作
者
简
介
夜读第四天
“……好的!”
固力果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兴奋得飘了起来。
那男子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说:
“我是魔手第一制作部的部长,我叫门肋。”
接着,各位工作人员一个挨一个上前问候致意。寒暄过后,门肋说: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起工作的伙伴了,请大家多多关照。”
固力果稍稍放下心来,露出了笑容。
“你们好,我叫富士藏固力果,请各位多多关照。”
这时候,本田终于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样?门肋先生,事情进展怎么样?”
火回到店里已经是九点左右了。店里面正是固力果现场演出的高潮,客人蜂拥而至,越来越多,而与此相反的是,火发现自己的野心越来越萎缩了。
火好久没有坐在观众席中看固力果的表演了。今晚,固力果的情绪非常高。火突然发觉身后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富士藏。
富士藏一把抱住火,在火的耳边大叫:
“固力果,决定要出道了!出道啦!她决定啦!”
演出结束后,火来到后台,固力果正和乐队成员愉快地交谈。
“什么时候正式出道?”
“呃?具体时间还没听他们提起,因为在此之前的准备非常烦琐,又要灌CD。”
“是这么回事。”
“好想快一点看到。”
最近,火留意到固力果特别爱用日语交谈。仔细想想,现在她身边增加了许多日本人。
固力果发现了火,向他比画了V字手势。
“火!我决定要出道了!”
这句话也是用日语说的。火挠了挠脑袋,固力果又用英语重新说了一遍。
“那太棒了!今晚咱们就去喝酒庆祝吧。”
“太棒了!我好高兴哦!”
“我请客。”
“真的?可是今晚人很多哟,你行吗?”
“很多人?还有谁和谁要去?”
“大家呀。”
“……大家明天再去。”
“呃?”
“今晚就我们俩。”
“呃?不行,我已经和大家约好一起出去玩。”
“那就和他们取消掉,今晚就我们俩去庆祝。”
“可是……”
“好啦,快跟大家说吧。”
火始终笑嘻嘻地说着。不懂英语的乐队成员仍旧在旁边热闹地讨论着这家店好,那家店不好。
“讨厌,你太过分了!”
火半用强地把闹别扭的固力果带出酒吧。
“咱们要去哪里?我可讨厌中国菜。”
火停下来,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酒。
“喂,你打算去哪儿喝酒?”
火仍然不回答,继续走。这条路,固力果非常熟悉。
最后两个人来到了固力果以前的公寓,火伸手往信箱里摸了一下。
“备用钥匙是在这儿吧?”
“已经没了。”
但是,火摸出了钥匙,太遗憾了,火的表情如是说。
“这里还空着呢,亚伦的房间也空着,你知道吗?”
房间里空荡荡的,固力果扔下没带走的大家具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
“你打算干什么?”
“呃?什么?”
固力果对火的表现感到不愉快。火点上刚刚买来的蜡烛,在地板上摆上酒。
“只有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啊。”
“……”
“就像是时钟停止了摆动一样……这间房子没有时间,这里有我过去的一切。”
“别再说了!”
“哈哈,没事的,唱歌吧,快唱首歌吧。”
火打开酒瓶,放到固力果的面前,然后拿起自己的那一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屋子里立刻尘土飞扬,呛得两人一个劲地咳嗽。固力果仰头喝了一口酒,漱了漱口,又咳嗽起来。
“……硬拽人家唱歌的是谁?”
火慢慢地舔着酒瓶口。
“……嚷着梦想必须要大的人又是谁?”
“是我吗?”
固力果惊讶地笑了出来:
“……你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哈哈。”
“钓鱼,非常愉快。”
“啊啊。”
“以后再去吧。”
“什么时间都可以。”
“……”
“……”
两个人茫然地盯着蜡烛的火光。
蝴蝶的记忆
幸福的日子终于褪色了,即使如此,人们还是无法停止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岁月也好,时间也好,也许并不是为我们人类所准备的。
固力果离开以后,酒吧“My Way”继续每天的营业。
火把一切交给富士藏和浅川打理,他离开酒吧,回到空地上的“青空旧货商场”,掀开久久搁置未用、落满灰尘的卡车车篷,发现里面有人。
“……谁?”
睡在沙发上的林转过身来。
“别吓唬我了,我还以为是条流浪狗呢。”
“哈哈。”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林注意到火有些无精打采。
“大家都还好吧?”
“啊啊……还行,发生了许多事情。”
火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他一口气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林。
从印度的宝石开始,开店,组建乐队,固力果的歌声最棒了,还有星探的事,最后是固力果出道的事……
“她已经不需要我再跟在她身边了。我拥有了一家店,可突然怀念起这里,所以我回来了。”
火的解说非常匆忙、草率,林听得莫名其妙,一个劲地挠头。
“……我听不懂。”
“呃?真的?”
“算了,以后你再慢慢说吧。”
“好吧,今天就由我好好露一手,好久没有做菜了。”
“好啊。”
“那时候我再慢慢地跟你说一遍。”
“好啊。”
林笑了一下,把火的行李放进卡车中。
受命打理酒吧的浅川把公司里的工作辞了,为了还清欠债,他把一切都押在了这家酒吧上。
为了填补固力果走后留下的空缺,他们从店里的小姐中选出两人组成女子二重唱。新团体的名字就叫“椰果”。两个菲律宾女孩,分别叫可可和娜娜。
“我是可可。”
“我是娜娜。”
“我们俩合在一起就是椰果①,请大家多多关照。”
如此开场的现场秀才表演了一次,就把以往所有的客人都赶跑了。乐队成员也明显地表示,他们无法再表演这种东西。浅川赶忙上前劝说,说这不过是一时的应急罢了,这才把众人安抚下来。可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My Way”就和一般的菲律宾酒吧没两样了。
开始走上职业歌手之路的固力果,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距离她正式出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她的大幅宣传海报了。
海报上的固力果,一只手放在头上,手里拿着白色水仙花,另一只手拿着放大镜在胸前敞开的衬衫上照着,放大镜里显现出一只放大的蝴蝶刺青。
富士藏欣喜若狂,在店门口贴了许多张海报。他贴了又看,换个角度再贴再看,如此一来,海报都破了,于是富士藏又跑去音像店再买。虽然最近由于“椰果”的失败,浅川和乐队都无精打采的,但对于这个好消息,大家仍感到相当开心。大家非常想听固力果的声音,于是派浅川作代表给固力果挂了个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出现的是固力果的经纪人星野女士,她是个傲慢的职业女性,浑身散发着一股腐烂般的香水味,态度非常恶劣:
“她现在正在录音,待会儿我让她给你们打电话。”
富士藏以为是固力果在听电话,赶忙从浅川手中夺过话筒,用他加禄语对着话筒喋喋不休地说开了,星野女士惊讶地挂上了电话。
几天过后,星野女士来到店里,店里面立刻弥漫开一股恶臭。
“店里真臭啊!什么味道?”
星野女士问道,根本没有想到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星野和富士藏交谈了很长时间,然后放下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改名为“椰果”的乐队成员立刻围了上来。
“她说什么?”
“她说,别再和固力果做兄妹了。”
众人哑口无言,都被魔手音乐娱乐公司的做法激怒了。可是,富士藏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我是非法入境者,如果被抓住,就会被强制遣送回国。现在固力果已经是日本人了,我不在她身边,可能对她更好一些。”
“不管怎么说,难道你们不是兄妹吗?
摇滚歌手越说越气愤,似乎为朋友和友谊而战就是他的本来性格。
“本田先生、门肋先生都会帮我照顾固力果的。”
说着,富士藏准备把信封装进口袋。这时,最气愤的贝斯手夺过信封,瞅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是钱。
“这是什么啊,不是断绝关系的费用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
富士藏拼命辩解,但这只是给摇滚歌手等人火上浇油。
“为什么你要收下这种东西!”
“马上还回去!”
富士藏默默承受着摇滚歌手等人的指责,但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咆哮了起来:
“我是哭着和妹妹分开的!拿点钱补偿是应该的!我失去了妹妹,再没有钱的话,我还剩下什么?”
大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难道你不会后悔吗?”
“我后悔了,所以才要收下这些钱!这有什么错?”
“醒醒吧!你这种东西!”
说着,贝斯手把钞票点燃了。富士藏慌忙去阻止,但来不及了。他用脚踩灭火,趴在地板上,四处收集烧焦的钞票。
这场面太凄惨了。
“……圆盗。”吉他手说。
听到这句话,富士藏抬起头来,发现众人都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自己。
“……没错,这里可是圆都。除了钱以外,这里还有什么?”富士藏反驳说。
贝斯手把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就像仪式一般,众人挨个儿向富士藏吐唾沫,然后走出酒吧。
远远旁观的浅川赶紧跑出来挽留乐队众人,不料挨了贝斯手一拳,滚倒在地上。
富士藏一边哭一边大叫:
“没错!我就是圆盗!我有什么错?”
我感觉到,一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一下子散开了。
一直依靠着的东西突然消失了,我感到了某种不安。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要一个刺青———不是假的贴纸,而是真正的刺青。
这种愿望达到了顶峰,我终于决定偷偷潜入鸦片街。因兴奋剂而痛苦不堪时,火带我去的医院的招牌上写着“文身”字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医院里进行刺青,但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我所能依靠的。
在小万带路下,我们来到了鸦片街,就是那条隧道般的街道。
小万恐惧万分,我推了他一下,两人钻进入口处。
灰暗的隧道两侧有许多奇怪的商店,怪异的大人们穿梭其间。坐在店铺前面的老人们手里拿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烟管吸着。
“那就是鸦片。”
小万轻声告诉我。
最奇怪的是它的地面,全部由纸板铺成,大缝隙到处可见,趴那儿仔细一看,下面还有地下通道,更多的流浪汉正静静地朝上看,其中有婴儿,也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他们都是坐船偷渡来的非法入境者。因为没有家,只好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生活”这个词和这里一点都不相称。他们在下面蠕动着,仿佛被人遗弃了。
我们再往里走。
在一家店铺前面,我们看见了陈,陈正在用汉语和人激烈地交谈。仔细一看,我们发现桌子上放着整排手枪,这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陈的真正职业。
我想上前打声招呼,被小万阻止了。
“让他们发现就会被赶出去的。这里小孩子是不能单独进来的。”
想想,可能是这么回事。我们悄悄地过去,尽量不让陈发现。
再往里走了一会儿,我们终于发现了那家医院。
“鸦片街综合医院。”
“这里叫‘综合医院’?”
说完,我们俩格格地乐了。
虽然它的名字叫做综合医院,其实有点夸张,只是一家小医院。我仔细看了看招牌,确实写着“文身”两个字。我下定决心,把手伸进口袋,再次确认了口袋里的钱之后,我走了进去。
推开门,我看到候诊室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奇怪的中年男子,他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我终于能将梦境和现实联系在一起了。
“呀,这不是前几天……火的妹妹吗?”
“你好。”
“可不能再去注射毒品之类的了。”
说着,他向我走过来。胆小的小万直往后退。
“今天怎么啦?感冒了吗?”
“叔叔……大夫……”
“哈哈,你怎么叫我都可以。”
“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文身……”
“啊啊。”
“那指的是刺青吗?”
“啊啊,是的。”
“是大夫您亲手做吗?”
“啊啊。”
“多少钱?”
“呃?”
“价钱。”
“你想要个刺青?”
我点点头。
小万在后面拽住我的衣摆。直到此时,小万才知道我来这里的理由。
“老大,你要弄个刺青?”
“是的。”
“好棒哟!老大!太棒了!”
大夫摸着下巴笑了笑。
“嗯,有话咱们到这边来说吧。”
大夫让小万在候诊室里等着,只带我一个人走进门诊室。
门诊室里的布置和我的梦境完全一致。
“你想要什么样的刺青?”
“蝴蝶。凤蝶刺青,就在胸前。”
“噢。”
“可是,我只有这点钱。”
我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给他看。
“不要钱。”
“为什么?”
“正相反,我会挑选适合刺青的人,我只在自己喜欢的皮肤上进行刺青,让我看一下你的皮肤。”
大夫拉开我胸前的衣服,开始用放大镜调查肤质。
“刺青也是您的工作?”
“不是。这边的医生不会这个,刺青需要其他方面的才能。”
“其他方面的才能?怎样的才能?”
“绘画的才能……还有占卜师的才能。”
“占卜师?”
“你的皮肤相当不错,正合适做纤细的手工。好了,过去到那里躺下。”
我按照他的吩咐,躺在手术台上。大夫拿着装有刺青七件套的工具箱,放在我的身边。
“会疼吗?”
“会疼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
手术开始了。大夫一边运针,一边继续和我交谈。
“刺青也是有生命的,就像在自己的体内饲养着另一只生物似的。有时候它会改变一个人的人格,有时候会改变人的命运,所以刺青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也不是刺上什么都可以的。你为什么要刺个蝴蝶?”
“因为我看到了固力果的刺青。”
“固力果?”
“给我起名字的人。”
“你的名字?”
“凤蝶。”
“哦哦,这可是个很有趣的名字啊,所以你想要个蝴蝶刺青?”
“我喜欢固力果的蝴蝶。”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很漂亮吗?”
“嗯。”
“你第一次看到蝴蝶是几岁的时候?”
“呃?”
“小时候,你见过蝴蝶吧?”
“……不记得了。”
“应该见过吧?”
“……嗯。”
“那么,回忆看看。你应该还记得的。”
“……”
我试着寻找往昔的记忆。
一只停在窗帘上的凤蝶浮现出来了。
……这是哪里?
是谁的房间?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种悲伤的情感在慢慢苏醒。
“妈妈,妈妈。”
这样呼唤的人,是小时候的我吗?
“妈妈,妈妈。”
记忆一点一点苏醒过来了。
“妈妈,妈妈,快看,蝴蝶,妈妈!”
蝴蝶扇动着翅膀,仿佛在呼吸。
仿佛从绳索中挣扎出来,我的记忆终于自由了。记忆里的视线一下子180度旋转,映出房间的另一侧。
有一张床,妈妈赤裸着身体躺在上面,充满倦意的眼睛看着这边。她身边躺着一个男子,也是赤裸着身体。
妈妈往上拢了一下头发,表情厌烦地站了起来。
“过来,快抓住它!它要跑了!”
妈妈什么也没说,拿起报纸就把蝴蝶拍了下来。
然后用拖鞋一脚踩住落在地上的蝴蝶。
我捏起一片压成碎片的翅膀。
在近处看到的蝴蝶翅膀,是那么怪诞而美丽。
……突然,我发现眼泪滑落在脸颊上。
大夫用脱脂棉为我拭去泪水。
“别担心。不管多么困难的时候,这只蝴蝶都会守护着你。”
“……真的?”
“啊啊,叔叔已经为你施了魔法。”
完成的刺青相当漂亮。
我走出门诊室,小万焦急地等在外面。一看到我,他就在我身上四处寻找刺青,简直像要把我舔个遍似的。
“老大!弄在哪儿啦?快让我瞧瞧!”
当然,我不会给他看。
(我不会给别人看,任何人都不给看!)
我在心里发誓。
第二天一大早,我告别了酒吧“My Way”以及富士藏他们,打算暂时先在火那儿打搅几天。
虽然富士藏一直笑嘻嘻地送我上路,但我能感觉到他非常伤心。可是,我已经无法在这里忍受下去了,我必须走我自己的路。
半路上,小万看到我,追了过来。
“老大,你要去哪里?”
“嗯,就那儿。”
“那儿是指哪里?”
“就那儿。”
“呃?”
小万猛地攻击过来,我立刻应战。十秒钟,决战就有结果了。
“还是老大厉害啊!”
“我的老师厉害。”
“老师?格斗术的老师?”
“是的。”
“下次一定要介绍给我。”
“下次。”
“比老大还要厉害?”
“那当然啦。”
“那么他在圆都是最厉害的吗?”
“可以这么说。”
然后,我和小万分手了。分手之际,我闻了闻小万身上的味道。
“干什么呀?”
“有点臭,好好洗个澡吧。”
“快别这样,别说这种妈妈才说的话。”
小万很臭,不过,他的味道并不让我讨厌。
火很欢迎我这个突然到来的扰客。好久不见,火显得非常开朗。
“你好像开朗了许多。”
火这么说。难道我们彼此都变得开朗了?
“你的店怎么样了?”
“就这样啊。因为一直扔着没人管,客人全跑光了。”
“我来帮忙。”
“那太好了。”
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什么?”
“没什么,你真的是变开朗了。有什么好事?”
“没有。”
我回忆起医院大夫所说的话。
“一定是魔法起作用了。”
“什么?”
“秘密。”
“哈哈!”
我走到卡车背后,偷偷看了看胸前。
胸口上,蝴蝶在缓缓地扇动翅膀。
告密
周刊《女性解放》是以喜欢综艺内容的女性为主要对象的一家女性杂志社。有一天,一位黑人妇女走进了它的编辑部,她就是亚伦的前妻碧莉。
碧莉要求和名叫铃木野清子的编辑见面。清子出来了,自然,她对碧莉没有印象。
清子领着她走进一楼的谈话室,可是碧莉说有些话没法在那里说。这样的来访者并不少见,《女性解放》有女性对谈的专栏,也受理读者的来电、来信咨询,偶尔也有女性直接来杂志社谈话,和她们交谈就是清子他们的工作。清子马上悄悄地打开了一间会议室。
两人在会议室里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碧莉马上掏出一本上周发行的《女性解放》。她事先做了记号的那一页,正是清子用本名执笔的一个专栏。
“这是你写的吧?我每星期都在看哦。”
“你看得懂日语?”
“一点点吧,为了学习啊!你是现场报道记者?”
“呃?基本上我算是这家杂志的编辑。不过,最近我接手负责这个专栏。”
“好厉害啊!你太有才能了!你一定还会更加出色的。”
清子对这个外国人稍稍感到不舒服,她想立刻结束这次谈话。
“那么,您今天来的目的是?”
“啊,是这样的。你听说过宽治须藤这个人吗?”
“宽治须藤?”
“哎,宽治须藤……宽治须藤。”
“……没听说过啊。”
碧莉掏出文件夹,在桌子上打开,里面装满了一些有关须藤宽治的报纸杂志的剪报。
“啊,须藤宽治!”
“你认识他?”
“是的,他最近失踪了……我记得是这样。”
“啊啊,太好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被我前夫杀死的。”
“呃?”
“他被杀了。”
说着,碧莉激动地哭了起来。
清子安慰她,让她冷静下来,继续提问。碧莉向清子说出了她从亚伦那里听到的一切。
“一开始亚伦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不过,那家伙的拳头不是一般的厉害。”
“等等……那么他的尸体在哪里?”
“嗯,我不是说了吗,邻居们把他运走了。至于尸体在哪里,只有那些邻居才知道啊。”
“那座公寓在哪里?”
“……我该怎么解释呢?你有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
碧莉在清子递给她的便条上画出了指示公寓位置的地图。这期间清子问她:
“警察不知道这些吧?”
“那是自然。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我就不能来这里了。”
“……对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们杂志社该做些什么呢?”
“呃?”
“你想要救出亚伦,对吧?”
“如果让警察知道了,亚伦会被捕吗?是死刑吗?”
“怎么说呢?毕竟他杀了人呀……”
“那是他自作自受。”
“你不想救亚伦?”
“谁?”
“亚伦。”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碧莉没有立刻将画好的地图递给清子。她把便条在清子眼前晃了晃,说:
“嗯,这张地图,你打算花多少钱买下来?”
最后清子支付了三万日圆给碧莉。看着碧莉兴高采烈地回去,清子不禁为她感到可怜,但清子觉得更悲惨的人应是仅仅三万日圆就被出卖的亚伦,甚至对买下这条消息撰写报道的自己,清子也感到厌烦。
但是,清子的这种伤感瞬间就消失了,她依据那份价值三万日圆的地图,出发去寻找那幢公寓。
这是一幢住满外国劳工的污秽公寓。房门锁着,清子无法进去。她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伸手到信箱中试着摸了摸。有了!她用找到的备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储藏室的门就那么开着,清子拉开抽屉一看,里面也是空空的。
地上有瓶开了盖的酒,周围还留着星星点点的蜡烛油。
突然清子灵机一动,试着翻了翻储藏室。她又猜中了,储藏室的深处散落着眉笔、发夹等东西,其中还有几张立即成像的照片。
清子皱起眉头。
那是固力果的SM照片,其中就有那张蝴蝶刺青的特写。清子不由得念出了蝴蝶下面的文字:
“……固力……果。”
清子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名字。
“呃?这……是什么啊……”
看着看着,清子突然想起自己带着相机。
“啊,差点忘了。”
这么一来,有关照片的疑惑立即被抛到了脑后。
清子拍了几张照片回去了。当晚她就动笔了,但刚写了个标题之后,清子就停了下来。
须藤失踪的意外结局!
深夜异样的格斗大战!
金城辉的前任秘书须藤宽治的失踪事件出现新线索。
真正的犯人A是美国前重量级拳击手。
须藤为何要向A挑战?他现在人在何处?
再次读了一遍这个过于荒诞无稽的标题,清子陷入了自我憎恶的思绪中。
第二天早晨,清子在车站前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东西,那就是固力果的出道海报。她想起来了,原来自己上班途中经常看到这张海报。她才明白为何在看到立即成像照片时,自己会有那种熟悉的感觉。
清子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偷偷地撕了一张海报回去。
碧莉并不满足于从清子编辑部得到钱,她又辗转向其他几家杂志社兜售了情报。她的欲望越来越高涨,要价也越来越高。对她来说,那已经是一笔相当大的收入了,如果就此罢手,一切都很完美。但在欲望的驱使下,碧莉踏进了一个她不该去的地方。
金城事务所。
代理人听过碧莉的来意后,把她带到了房间里面。
“听说你知道杀死须藤的犯人?”
“啊。”
“须藤被杀了?”
“啊。不过其他的情报,我是不会免费告诉你们的。”
这时候的碧莉,对这种交易已经相当熟练了。
“你想要多少钱?”
“嗯……”
碧莉考虑了一会儿,他们会拿出比杂志社更高的价钱吗?该要多少好呢?正当碧莉思考着这些问题时,那男子开口了:
“咱们换个地方吧,在这儿谈钱的问题有点那个。”
“嗯,好吧。”
两人出了房间,接着,碧莉被带到了一个狭窄的地下房间里。
“这儿看起来可以尽情地交易了。”
碧莉看了看四周说。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
由于她的告密,我们陷入了意外的境遇中。碧莉本人也在地下室中被拷问一番,说出了对方想要的情报,然后被杀了———这真是自作自受。
碧莉所说的一切,都有人向金城汇报了。
听到须藤已经死了,金城不禁冷笑一声。
“哼!这不正是典型的须藤式死法吗?从妓女的窗户掉下去,真是杰作啊!对了,知道磁带在哪里吗?”
“不,那女的没提到这件事。”
“是吗?”
“不过我们掌握了线索,现在已经去办了。”
“让他去办,他很适合!他叫什么来着……蜂生田……蜂生田。”
“请放心,我想先生会这么说的……”
“是嘛!他很合适,他……”
金城赞不绝口的蜂生田是个职业人员。
他带了三个手下来到碧莉的房间,现在他正在和亚伦决斗。
“听说你原来是重量级的拳击手?”
蜂生田挑衅说:
“是真的吗?从刚才到现在你可没击出一记好拳哟。”
亚伦的攻击全被蜂生田躲过了,而亚伦的脸上已经肿起十个大包。
亚伦反复用左手上勾拳出击,蜂生田一边躲闪一边踹亚伦的下巴,亚伦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延髓又遭到一击,他倒下了。
“现在也不必数点数了,裁判员叫停!”
说着,蜂生田取过手下的枪,对着亚伦的大腿开了一枪又一枪。
“呀啊啊!”
“这样一来,你就永远不能东山再起了,冠军!你一生都要坐轮椅喽。不过能活下去也是件好事啊!喂,冠军……磁带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磁带!”
“那么须藤的尸体埋在哪里?”
“我哪知道?”
“是吗?原来尸体是别的家伙搬走的,我忘了碧莉说过这些。”
“碧莉?你们对碧莉做了什么?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笨蛋!还说不会放过我们,你打算干什么?就你现在这样子?”
亚伦气得脸都抖了起来,但他确实无能为力。
“放心吧!我们不会对你怎样了,什么都不会干了……反正我们已经杀了她!”
三个手下哈哈大笑起来。亚伦用自由的两只手一把抱住蜂生田的脚,但马上就被踹飞了,在地上直打滚。
“来吧,开始工作了。”
蜂生田的手下打开皮包,里面装着奇怪的机器,两根长长的电线前端带着锐利的金属棒,一个手下嗤地一声就把它插进了亚伦的双肩。
“呀!”
亚伦大声惨叫。
“来吧,快点说,不然会更疼的。快说出同伙的姓名和住处!”
说着,蜂生田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马上给电线接上电流,亚伦猛烈地痉挛起来。
“快说!”
固力果和经纪人星野女士一起出发去杂志社的办公室,她们计划在那里接受杂志访问。
在汽车中,星野女士开始了训示:
“你看过《女性解放》吗?”
“没有。”
“那是家低俗的杂志,说它是八卦杂志也不为过。可是,它的购买阶层却相当广泛。我想这种低俗杂志的读者当中,一定会有几个人成为你的歌迷。不仅你是这样,这还可以说是所有艺术家的宿命。崇拜者可以选择艺术家,可艺术家不能够选择崇拜者。你只要想着这是一条永远的定律,那就不会出错了。假如你成名了,在演唱会上说拒绝《女性解放》的读者入场,那会怎样呢?”
“……会怎样呢?”
“那你就迎来了艺术生命的终结,一定要小心啊!”
到了办公室一看,《女性解放》的记者和摄影师已经等候在那里了。那位记者不是别人,正是清子。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女性解放》的铃木野。”
清子一边和星野女士寒暄,一边向固力果看去。固力果满脸笑容,似乎没有察觉即将开始的阴谋。清子怜悯地看着固力果的笑容。
清子带领她们两人走进会议室,这正是清子和碧莉会谈的那间会议室。清子推开门,催促固力果进去,固力果茫然不知自己已经走进了清子布下的陷阱。
今天的会议室显得格外特别,挂起了白色背景布,稍微布置出摄影室的味道。其实这也是一种假象,她们提出希望能给固力果拍照,所以把她带到这里,这也是计划的一个步骤。
两人面对面坐下。
趁着摄影师调整照相机的时候,清子立刻开始了采访。
“您的出生地是?”
“东京。”
“您一直生活在东京?”
“不是,小学和中学时代一直生活在菲律宾。”
“呃?是吗?是因为您父亲的工作?”
“是的,我爸爸是公司职员……”
“您会说他加禄语吗?”
“会一点,不过我不太记得了。”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工作的?”
“从高中开始,我和伙伴组建乐队。”
“嘿!最初你们做什么音乐?”
“灵魂音乐,几乎都是我们自己写的,偶尔也翻唱最流行的曲目。”
清子依次提出常见的问题。
坐在采访机前的固力果非常文雅,清子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张立即成像照片上的女孩。
门开了,杂志社的工作人员探进头来。
“请问,这儿是否有人开白色保时捷来的?”
“我。”
星野女士离开了房间。一切照计划进行着,摄影师接着也出去了。只有固力果和清子两人的场景终于布置好了。但是,固力果依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清子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单刀直入地向固力果提问:
“下面的话题有些变动,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说着,清子把须藤的照片放在桌子上。
“呃?他是谁?”
固力果盯着照片中的那张脸,她还是没有意识到。
“他就是亚伦杀死的那个男人。”
“……”
固力果的表情慢慢地出现了变化。
“你仔细看看,还记得吗?”
“……没印象。”
“不会吧。亚伦杀了他,就在你的房间里。”
“……呃?”
“你们把尸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是警察?”
“不是,只是普通的记者,杂志社的记者。所以你不必那么害怕,老实地把事实告诉我就可以了。”
但是看上去固力果已经提高了警惕,当然,固力果的这种反应也在计划之内。
“那么让我们换个问题,一年前你在哪里?”
“呃?一年前?……你问我在哪里?”
“你住的地方。”
“……嗯?”
“你还记得这里吗?”
清子拿出公寓的照片给她看。
“你没住过吗?”
“呃?这里吗?……没有。”
“哎……?”
清子装出刚刚注意到的样子,往固力果的衣领下看去。
“这是什么呀?”
“呃?”
固力果顺着清子的视线,往自己的胸前看去。
“什么啊?”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在你的胸前。”
“啊啊,你说这个……”
“让我看看。”
固力果战战兢兢地解开扣子。
“真漂亮。这是刺青吗?”
“……是的。”
“这不挺好的嘛。非常有艺术家风范,啊?”
清子装出又发现了什么的吃惊表情,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立即成像照片,有蝴蝶刺青的那一张。
“怎么看这个都和它一模一样。”
清子把照片给固力果看。固力果瞪大双眼,紧紧盯着照片,她拼命地不让自己流露出吃惊的神态。
“……”
“为什么它们会一模一样呢?”
“……是啊。”
“这个是我在这间公寓里捡到的,这个是你的刺青吧。”
“……啊?”
“这不是啊一声就能解决的事情!这完全一模一样嘛,看,你自己比较比较。”
清子把照片硬塞到固力果的手中。
“看,你好好比较一下!”
但是固力果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了,她全身一个劲地颤抖。清子又塞了过去,把另一张照片摆放在固力果面前。
是那张SM照片。
“……”
“每个人的人生各不相同。我对你的过去非常感兴趣,你能告诉我吗?我绝对不会破坏你的人生,我又不是警察。”
“……”
“你已经从毛毛虫变成蝴蝶了?现在你过着蝴蝶的人生?”
固力果看了一会儿手中的立即成像照片,突然把它塞进了口中。
清子慌忙去阻止,但固力果死死地咬住牙,抵抗着。
“笨蛋!你这么做又吞不下去!这种东西哪能?”
清子拽着固力果的下巴说。确实如此,固力果塞进口中的立即成像照片很硬,很难咽下喉咙。清子放弃了,离开了固力果。
固力果闭着嘴用力咀嚼,她还在努力把它咽下去。
“这是不可能的,别吞了。”
清子呆呆地看着固力果说。
“不过这么一来,足够证明你和这起事件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你明白吗?”
固力果停止了咀嚼。
“你这种疯狂的举动就是最佳的证据。”
“……”
“对吧。不管怎样,你都逃不掉了。喂,明白的话,快把那张沾满口水的照片还给我。”
固力果的眼睛中浮现出泪花,她抽抽搭搭地把照片从口中吐出来,清子用手指把照片摊平。
“你这孩子,做事真孩子气。”
清子对固力果感到一丝怜爱。
“今天晚上,你能空出时间给我吗?”
“……”
“没问题吧?”
“……”
“这幢大厦的右边有座桥,我会在那里等你。”
清子从桌子上散乱的照片中选了一张,在照片背后写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你可要对经纪人保密哦。”
清子迅速将照片递给固力果。
星野女士走了进来。
清子再次继续那些无聊的采访:
“下周,您终于要正式出道了,请问您现在的心境如何?”
圆都狩猎
“月下酒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熟客们经常向我询问固力果的近况。对他们来说,固力果是能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最大话题。在这里听到的一切,第二天都会成为他们吹牛的内容。大家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一会儿有关固力果的话题,麻鲁切罗唱起了固力果的歌曲。
哦哦,固力果,我们的玛利亚,
现在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接着大家一起干杯,为固力果的成功而祈祷。火又开了一瓶酒,给大家倒上。
“呃,以前我没见过你啊。”
火向坐在林身边的肮脏流浪汉打招呼。
“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常来玩啊。”
那男子微微一笑,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遮着眼睛。火瞥了一眼,似乎他在用帽子遮掩脸上的伤口。
敬酒辞依旧是由麻鲁切罗包办。
“各位,酒杯都斟满了吗?”
“这里一个酒杯都没有哦!都是一些和大家无缘的茶杯罢了。”
有人在一边捣乱。
“对不起。”
火绷起了脸。
“让我们衷心地祝贺圆都卑微的歌手展翅飞翔,成为世界一流歌手,干杯!”
大家一口气喝干了酒。
接着,葛鲁西等人开始了演奏。宴会的气氛逐渐高涨,刚才那肮脏的流浪汉趁机将林叫到了卡车背光处。
《燕尾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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