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照眼明
清 高翔《折枝榴花图》
《榴花》
(唐)韩愈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榴花》
(唐)韩愈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木心的诗《京师五月》,后记注明改写自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去若干字,易一二字,泯其讥意。富察敦崇所记,乃晚清京城岁时风物,所谓讥意,指的是世景荒荒,居人犹大梦不醒,“几于家家如此”,指的并非普通人家,居人大抵非富即贵,原文有末世之慨。
泯去讥意,京城的石榴花,便只是岁月静好。木心先生喜欢石榴花,他改写这首诗,显然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他在怀念儿时家庭生活的《蚕歌》诗末,也写到石榴花:“小孩子是不知道等待的,只知道石榴花开,暑假到来。”
北京的四合院,今已所剩无几。犹记十多年前,在巷子里闲走,大部分四合院还住着人家,门有的开着,有的虚掩,经过时不免停步看看。没有以榴竹列中庭,更没有朱鳞游漾的鱼缸,我所见的四合院,庭中多狭隘枯索,窗外檐下堆满杂物,院中一株槐树或榆树,愈显得房屋破敝矮小。某些片区的四合院,气象又全然不同,垣墙高耸,房屋整饬,朱漆或镀金的大门,门边挂有“私人物业”警示牌,叫人望而却步,感觉门后像有狼狗,此大抵亦非富即贵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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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石榴树,还是与寻常人家更相宜。小小一株,长在庭院,入夏开花,花色橙红,饶有泥土与风露精神。据西晋张华的《博物志》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后称石榴。安石国在今中亚地区,初传入时,安石榴乃上苑珍木,《西京杂记》记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有安石榴十株。”
石榴花赤可爱,南北朝时已渐风靡,及至中唐,石榴树已入千门万户,上苑及贵人之家反而很少栽种了。元稹在《感石榴二十韵》诗中慨叹:“初到标珍木,多来比乱麻。深抛故园里,少种贵人家。”
韩愈这首诗作于江陵,仕途受挫,被贬为江陵法曹参军,时值五月,他见石榴花开红艳,诗兴遂动而思长安。花开明艳,古人常比作火,如《诗经·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杜甫《绝句》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白居易赞美石榴花,曰:“花中此物是西施”,所称应是艳色,但不如韩愈的“照眼明”与花无隔。富察敦崇写石榴花,便是出自“五月榴花照眼明”这句诗。
榴花盛时,花早开者落而坐果,故曰:“枝间时见子初成”。小小青果,缀于枝间,映衬红花,煞是好看。然而韩愈情绪低落,石榴花照眼鲜明,却并不能照亮他的心情。欣喜平缓的叙述,一转而转为嗟叹,“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火红的石榴花瓣,零落于青苔地上,“颠倒”一词,下笔颇重,有委顿在地的狼藉之感。他是想念长安了,那里人家多种石榴树,五月榴花正开,满城尽是赏花人,而在江陵却无车马,花开花谢无人识。
石榴花开千叶红
清 石涛《榴花图立轴》
《千叶石榴花》
(唐)子兰
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
若教移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
《千叶石榴花》
(唐)子兰
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
若教移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
唐代咏石榴花的诗多不胜数,子兰这首读来别有韵味。石榴花好看,在于红艳。古代妇女穿裙,喜欢石榴红色,染料即从石榴花中提取,梁元帝《乌栖曲》曰:“芙蓉为带石榴裙”,石榴裙后来便借以指代年轻美丽的女子。
石榴花依品种还有淡黄和白色等,但以橙红为正,花头颇大,中心花瓣起如楼台,色更艳红。《广群花谱》中记载,“燕中有千瓣白,千瓣红,千瓣黄,千瓣大红。”
“一朵花开千叶红”,千叶不是指树叶,而是千瓣大红,子兰盛赞石榴花之美艳。接着他说:“开时又不藉春风”,盛赞之余,更补一句,又不藉春风,啧啧称叹石榴花之不凡,不同于流俗。
三四句设想石榴花开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花与人交相辉映,艳态比艳色好,更饶婀娜。牡丹国色,可比贵妇的华美,三春花事独擅一时。榴花开在群芳后,似梅花的不入少年场,却并不冷寂幽独,可比街坊人家女子,无富贵骄奢之态,亦不自作清高,只朴素地开在庭前,便叫人眼前一亮。
这样的石榴树,姨家院子里曾有一株,长在朝南的窗前,树身三四米,枝条细瘦,很多年也不见长大。每年夏忙后去姨家,母亲和姨坐在阶檐说话,我总爱看那石榴树,楚楚一株,碧绿枝叶间,茁绽红花,虽不过三朵五朵,那艳红却极好看,院子里的水缸、锄头、泥地、土墙,以及下午的时光,全都被照亮。
也许是看惯了,姨家没人拿花当花,亦不以树为意,偶尔看见,便取笑它每年只结几颗酸石榴,但也任由它长在那里。表姐生得美,眼睛大大的,很会在人前说话,众亲戚都溺爱她,她的百伶百俐,我万万不及,和她在一起,我心里总是自卑,时时偷看石榴树,唯有那花与我相知。
开在山寺的石榴花
明 陆治《榴花小景图》
《题孤山寺石榴花示诸僧众》
(唐)白居易
石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
色相故关行道地,香尘拟触坐禅人。
瞿昙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
《题孤山寺石榴花示诸僧众》
(唐)白居易
石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
色相故关行道地,香尘拟触坐禅人。
瞿昙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
古代石榴名称很多,安石榴、若榴、石榴之外,另有诸如山石榴、海石榴,诗文中每每称名,然而未必都指石榴,今人更容易混淆。比如海石榴,虽叫“石榴”,其实是山茶,李白《咏邻女东窗海石榴》诗曰:“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说的即是山茶花。
花名中带“海”者,悉从海东来,如海棠、海红、海桑、海石榴等。公元670-676年,唐与新罗(今朝鲜半岛南部)战争之后,新罗复为唐附属国,山茶被引进种植,因形色似石榴花,故名海石榴。海榴在中州当时尚属稀有,李白见邻女东窗下有一株,花开甚艳,于是诗兴大发,以清新顽皮的笔调,既赞美了海榴花,又戏谑了邻女。
山石榴也不是石榴,实则是杜鹃花。白居易咏山石榴诗颇多,在《山石榴寄元九》开头,他便写道:“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杜鹃啼时花扑扑。”到了宋代,石榴与海石榴、山石榴,在诗中越来越混淆不清。
这首《题孤山寺石榴花示诸僧众》,题目写得明白,就是石榴花,因为在杭州,江南地气暖,石榴花早开,这也许是触动他诗兴的契机。“石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即使开在百花时节,石榴花仍然红艳新妍,姿态容色与群花有别。
又因开在佛寺,诗人看此花时,便多了一份禅意。“色相故关行道地,香尘拟触坐禅人。”不知僧人看花看到了什么,也许是色空不二,也许是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当然,这样的境界需要内证,仅仅口头禅没有用。
白居易是典型的古代士大夫,进而事君,退而事佛。尤其遭贬任地方官时,以及晚年,他游历寺院,与僧人交往甚多,在庐山东林寺附近建庐山草堂,西湖孤山寺亦常造访。他的佛学造诣深浅,我们不好断定,据此诗来看,他是以俗人的态度看花与僧。
“瞿昙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瞿昙,指释迦牟尼佛,瞿昙弟子指佛弟子,即诸僧众。白居易以调侃的笔法,语藏机锋,“提醒”僧人当心这艳美的石榴花,可能是天魔女的化身哦。这当然是在开玩笑,全诗充满喜剧气氛,在佛寺庄严的环境中,诗人切题的幽默是极好的。
说到佛寺,我没有僧人朋友,每在寺院看见他们,即刻心生敬畏,不知该用什么语言交谈,即便他们友好,甚至随和,我也不敢开口,有问题也不敢问,总觉得太唐突。
今年春节期间,我在某山寺住了几天,很喜欢出家人的僧服,那样素雅静穆,他们托的钵也好看,形制浑朴,吃饭时禁语,所有人默默的,吃饭只是吃饭。大殿上檀香很好闻,三尊金身佛像,见即欢喜。古人与僧人闲话,好像是日常的事,但我没有机会,一入“佛门”,就做起哑巴,寺院不允许闲谈,而且我自己也觉得说什么都是错,都好像没意思。
有意思的是,寺院没有离开人间,却另有一套命名。比如:见面不说“你好”,要说“阿弥陀佛”;不论僧人还是居士,不论男女,不论老少,皆互称“师兄”;在商店买东西,不能说“买”,要说“请”,请一个饭盒,请一包花生米;别人帮你做了什么,不能说“谢谢”,要说“随喜”,有位师兄就严厉提醒过我,“你说谢谢,人家的功德都没了。”食堂叫斋房,宿舍叫寮房,这倒是古风。
不过这套命名也未能容纳所有事物,即使在寺院,山还是叫山,树还是叫树,花还是叫花,猫还是叫猫,厕所也还是叫厕所。有一只公鸡,在寺门外不远处,养在一只笼子里,应该是被放生的,笼子挺大,足够它在里面踱步,笼子上题有毛笔手书的“妙鸣居士”四个字。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对 /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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