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女子,交易时还在说着谎言,一辈子都站在生意场上,谁能知道她何时是真心的,何时又只为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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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川在前往半山别墅的路上,仔细回想了下他那位未婚妻的模样。上次见她好像已经是半年前了,这位不知道出于何故会和他定亲的曾小姐,是上海滩一位有名的角。
有钱,有权,有脸面,也很漂亮。
不同于一般女人的美,曾奚很瘦,面孔很深,随时看见她都好像能被风吹折了腰,却很艳丽,像开在悬崖上的花。松软的长发极少会挽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慵懒地散在身后,遮住她本就巴掌大的脸,只露出某个好看的角度,让人猜测,让人充满欲望。
许弋说这种欲望可以解释为征服欲,又或是出于男人本能的探视欲,冒险欲。总之,曾奚是个让人欲罢不能的女子。但她又不同于十里洋场那些纸醉金迷的女子,她不好接近,不容易探视,不会轻易给男人表现这种欲望的机会。
又因为她太危险,所以只会让人疯狂地追求,却能够理智地收手止步。
车停下来,精致的欧式小别墅就在他面前。周博川揉了揉脸,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推开车门走出去。
曾奚在小花园里看报纸,整个人都窝在吊椅上。可那样的姿态又不太像是很认真地在看新闻,因为已经是几个月前的报纸了。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注意到,直到他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随手将报纸按在身下,扯了扯嘴角:“随便打发些时间,这么早来找我,有事?”
“北方五省连降暴雪,通往南方的路都已经断了。城里药品短缺,三日之内供应不上的话,我们院里这一批高热病患就可能错过治疗的良机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所以?”
周博川想到许弋的建议,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听说你和运输铁道局那边关系很好,所以想请你帮忙派个车队去疏通一下。”
曾奚手撑着下巴看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铁道局那位和我关系好?你知道是什么关系吗?”
他愣住,茫然道:“什、什么关系?”
看他这始料不及的懵懂样,曾奚也知道定然是被人撺掇来的,也不知道平日里被人指使了多少回。
“呆头鹅。”她轻笑打趣,随即拾起椅子上的披风裹住自己,趿拉着雪白毛绒的拖鞋朝屋子里走去,“最近满城都在传我和铁道局那位好事将近,你就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嗯?”他反应了一阵,缓慢说,“寒流过境病倒了许多人,最近我一直都在医院里。”
“可以想象。”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散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
周博川看了眼她的背影,只有一个感觉——太单薄了,好像又瘦了许多。
曾奚见他没跟上来,站在门口的地方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和别的男人有绯闻,你这位正牌的未婚夫却表现淡淡,周博川,让我想想原因,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不、不是的。”他一紧张就容易脸红,白皙清俊的脸上顿时有了血色,想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我知道你不会和别人结婚的。”
“为什么?”她认真地思考了会,“知道我游戏人间,所以不会和铁道局那位有什么?可如果只是政治联姻的话,他们都比你更适合。”
周博川说不出话来,就这么站着看倚在门边的她,特别美,也特别遥远。
他太清醒,所以在婚约这件事上从没多想过,想都没敢想过。
“真是又呆又傻……你的事我知道了,明天晚上有个饭局,你陪我一块去吧。”她将头发都绕到耳后,露出完整的面孔。
周博川忽然愣住了,上前几步,门却忽然关上,隔断了他的打量。
她真的又瘦了,脸上看得更明显,颧骨就像被打磨平的玉,拥有美好的弧度,却太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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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川第一次见曾奚是在一个档次很高的西餐厅,许弋做东请客,他本想拒绝,可扛不住这位好友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被拽过去了。直到去了才明白,这是许弋特地安排的,应该早就知道她会出现。
他与这位未婚妻素未谋面,只有一张她十七岁时的黑白照片,无意中被许弋看到。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指着照片说:“对,没错,肯定是曾奚。”随即玩味地盯着那张照片,目不转睛,“她化成灰了我都能认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未婚妻在上海滩风华盖世,更曾拒绝过许弋的求婚。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他这位老同学竟然喜欢他的未婚妻。
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摆了名卡,写着身份和名字,是金字塔顶端的人善于表现和接受的方式。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调整姿势,一直避免朝她看去。即便努力表现出淡然,可依旧没逃得出许弋意味深长的打探。他让曾奚走过来,将在座几人的名卡都摆在她眼前,很自然地就让她注意到他。
她带着浅笑客气地问:“你是舟山来的吗?你父亲是叫周远航吗?”
“是。”
“你来上海多久了?”
他尴尬地解释:“嗯,工作调任到这里才十多天。抱歉,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
“没关系,半年前我收到你父亲的信,也回信安排了住址,可到现在还没有人入住,我以为你还没来上海。”她很从容,谈吐也很自然,毫不在意身边人好奇的目光。
和他交谈,就真的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她又问:“你父亲还好吗?”
“他两个月前去世了。”他双手交叉,显得有些局促。事实上他也知道那个住址,只是没想过去住。如果不是偶然碰见,他并没有打算去“投靠”她。
“抱歉我不知道。”她停顿了下,漂亮的眼睛带着致命的吸引,“他说让你来找我吗?”
他舔了舔唇:“其实那个约定也可以……”
“你和我的婚约还算数。”
不远处有人在叫她,她示意性地朝众人点了点头,最后目光还是停在他脸上。这是周博川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因为半撑着身子,她的头发都散在了胸前,从某个角度可以看见她漂亮的锁骨。皮肤很白,但白得很不健康。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人写了她的住址塞到他白衬衫的口袋里,微笑说:“随时可以来找我。”
一桌子的人都闹翻了,问他怎么会和她有婚约?
“曾奚哎,她可是曾奚……是可以玩转法租界、华界、公共租界比大佬还大佬的曾奚哎。”
“听说她资产庞大到无法想象,我以前只在报纸上看过她。”
“华生医院就是她资助建的。”
……
许弋松了松领带,一只手压在他肩膀上,声音很低地浅笑着:“四年前她从海外归来,去渡头接她的男人在车上被炸死了,就当着她的面火光冲天。后来她用这个男人的名字捐建了一家医院,不错,就是你现在工作的华生医院。所有人都在揣测,那可能是情杀。”
周博川嗓子又干又涩,浑身都烦躁起来,他将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处。
“可是那又怎样?几个月后她的男伴就又换了。”许弋眯着眼睛,在灯光昏暗的西餐厅中显得越发迷离,“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别太当真,她和我们这些男人一样,迷恋都是一阵子的,不会长久。你虽然和她有婚约,但这不代表她会怜惜你的命。”
周博川推开许弋的手,余光瞥见衣服上的褶皱,不是很在意地抚平。
“那你为什么还要向她求婚?”
许弋痴迷地往嘴巴里塞了支烟:“我和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唯一不同的是,我对她有感情。我不是只想染指这件藏品,更想收藏。同时,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叁∽∽∽
曾奚给了周博川饭局的地址,但他给一个病人处理伤口忙得忘记了时间,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急匆匆赶去,曾奚和另外一个男人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她等人的姿态也很专一,就这么安静慵懒地坐在椅子里,偶尔抿一口水,却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既不看外面,又不看对面的人,就这么把信誓旦旦来谈判的男人磨得性子都没了,陪着笑脸喝了三小杯白酒,率先离场。
周博川进门时恰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
他歉然落座,干净的面孔上浮现一丝焦急:“对不起,我一忙就容易忘事,那位先生是不是……”
“没关系,他只是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和我谈判的能力,落荒而逃罢了。”曾奚干脆地冷笑了声,从跑堂手里接过菜牌,很快地翻阅后要了她想吃的。随即抬头,周博川还是一副做错大事的模样看着她。
她不禁挑了挑眉:“你不知道,大上海有很多男人打着谈生意的幌子,想要和我共进晚餐。”她的口吻淡淡的,就像在说家常,“刚刚那个男人有点难缠,这个月已经邀请过我二十四次,我本想让你作为杀手锏出场,不过很显然……他脸皮虽厚,但决心不够。”
周博川说:“他约你这么多次,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和你谈。”
“和你差不多,想要我帮忙疏通下北边的货,和交通局那边搭个线,作为报酬会给我他公司三个点的股份。”
“那你同意了吗?”
“三个点不足以让我和他谈判,更何况搭一根线就需要让我耗费一整晚,陪那个色眯眯的铁道局老头子吃饭谈心。你觉得我会愿意在你之后还多搭一根线吗?”她不答反问,长发垂下来,遮住她半张脸。
“谢谢你。”他拘谨地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家旧式的茶楼,外面人来人往的,时不时有人踩着木质的楼梯从远处跑来,再从他们的包厢门口跑过去,带起一阵木樨香。
曾奚安静地喝水等待,没有回应他的感谢。正当周博川紧张地舔了舔唇再次开口时,跑堂进来上菜了。
她瞄了眼吃瘪的周博川,轻声笑起来。
“你父亲固执守旧,你迟钝木讷,很难想象你们父子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周博川正卷起袖口,忽然愣了一下:“我和父亲很少会交谈。”
“嗯。”她点点头,余光瞥见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指甲剪得很整齐,这可能是医生的通病?她尝了口菜,缓慢说,“这次这件事你也不用谢我,作为回报,未来可能会有很多这样的场合,我需要借你来挡掉一些追求者。”
他愕然道:“什、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公开我们的婚约关系。”她笑,“我最近要做一笔大生意,已婚或者不是单身,会少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周博川没说话,安静地思考了下她话语间的因果关系。出于对她帮助的酬谢,所以公开婚约?他不安地放下筷子,低头问:“你要做的这笔生意,会杀人吗?”
曾奚强咽下一口汤:“你听谁说的?”
“他们都说你做生意手段太狠。”
“他们?呵……”她彻底失去吃饭的兴致,将筷子丢在一边,“如果想要你院里那批高热病患活命的话,我可以当作你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很快拿起外套走出去,想起什么倚在门边戏谑地笑,“周博川,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就算没有足够的信任,也请你有最起码的尊重,可以吗?”
一顿饭不欢而散,周博川独自一人坐了很久,菜没吃两口都凉了,他恍恍惚惚下楼结账,才被告知曾奚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咦?你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贵族出生,祖辈都是皇家的,清朝灭亡了,曾家那繁盛的时代可没有灭亡。”
是啊,那样繁盛茂密深不可测的女子,为什么会是他一个平庸凡人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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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川性子轴得很,虽然在感情这回事上有些迟钝,但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很高。他没办法坦然地和曾奚相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取决于她太神秘了,许多人都说她经营着灰色地带的生意,杀人避不可少。
的确,她美艳苍白,又拥有老艺术家的优雅,很容易让人着迷。
可他是名医生,天职就是救人,他也拥有做学术研究之人的投入和一根筋。
如许弋那样的世家子弟,或许能够接受政治联姻,又或只当婚姻是一场交易,但是周博川不行,他没办法娶不爱的妻子,更不能对今后伴随一生的人有半分虚情假意和怠慢。
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公开婚约。
“我很需要那批药,但我不认为这是交换,我和你有婚约是事实。”他固执地表达着,令曾奚哭笑不得。
“周博川,我忽然觉得你挺有趣的。”
这样开诚布公的时候是在曾奚的别墅里,他在书房门口转悠了好几个小时,终于鼓起勇气和她说,而她也欣然接受了。因为天色太晚,回城的路也不好走,她就让人收拾了客房给他住。
晚餐的时候多喝了两杯红酒,周博川始终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披了件外衣去找水喝。
曾家的别墅很大,他住二层东,曾奚住二层西,两个房间各据长廊的尽头。他走到一半时听见微弱的说话声,正要下楼却忽然停住了,一阵犹豫后他收回步子,继续往长廊尽头走去。
声音从微弱变得清晰起来,但因为夹杂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还是让人听不清实质的内容,却能让人辨别出是简单的单音节循环。他没有多想,朝最边上那一间卧室冲进去。房间里没人,浴室的水声很大,从外面依稀可以看到橘色光晕下的人影。
她坐在那里,玲珑曲线凹凸有致,他仿佛闻到了一阵浓香。
周博川干涩地咳嗽了声,询问道:“曾奚,你、你在吗?你怎么了?”
“救……救命。”微弱的声音被水声冲散了,但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听清楚了。随即踹开门冲进去,只见满地都是水,她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坐在地上,头发湿透了,腿上全是血。
“怎么了?”
他冲过来检查,想要扶起她,可刚搭上她的腿,她就吃痛地惊叫了声,他又立即松手。
曾奚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摔了一跤。”她脸色苍白,满头都是冷汗,小心调整着呼吸,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坐着,然后和周博川说,“你去帮我打电话给我的私人医生。”
周博川凝眉:“我就是医生,你让我检查下你的伤口。”
“不。”她厉声阻止,视线扫向别处,“我有私人医生,他了解我的身体情况,请你别介入。”
他愣住了,愣了足足有一分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终于跑出去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管家将人领进门。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曾奚的私人医生会是许弋。
许弋看见他时也愣了会,随即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很低的声音,带着笑意说:“别太当真,我提醒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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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川不傻,他能够理智地分析出来,曾奚绝不是摔倒那么简单。许弋在她的卧室检查了很久,出来时脸上很疲惫,朝他摊手无奈地说:“断了根胯骨,马上送医院去。”
华生医院的设施不够尖端,最后曾奚还是去了西医院。周博川没有参与手术,一直坐在走廊上等待,手术结束了也没有走,等到曾奚麻醉过了醒来,他才走进病房。
曾奚看着他,皮肤偏白,眼睛底下一片乌青。头发剪得很整齐,穿着白衬衫,但不像许弋那样考究,会仔细地扣紧纽扣套上棕色马甲,他的衬衫甚至褶皱了,还有一半没塞进西裤里面。
“你这样子可能会让我打消和你结婚的念头。”她朝他的脸和装扮比划了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喜欢干净好看的男人。”
周博川没理会她的打趣,双手交叉着抵在下巴:“你要在床上躺三个月,这期间我会帮你做复健的。”
“好。”她微笑着点头。
时间还早,长廊上的灯还没熄灭,小花园里也没有散步的人,只有一丝丝清晨的雾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照在她瘦得夸张的身体上。
这一个瞬间,周博川想到被人剪断了根放在花瓶里的娇花,多美丽动人也会有枯萎的那一天。那样浓烈的香气,不能就这样没了。
他安静地坐了会,在离去前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你得养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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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奚在医院里休养了大半个月,这中间不断有人来给她送花,却一直被她拒之门外。周博川每次下班都会来看她,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是一大清早,往往都不能和她说上话,只是安静地坐一会。
他习惯性的动作是将手覆在脸上,遮住自己疲惫下略显邋遢的样子,露给人看的是一双漂亮修长的手。细长有力,曾经抚摸过曾奚的脸颊。
在她睡着的时候他却不敢再碰她,怕把她惊醒,又怕太过亲近。
每次离开时,他都会把门口的花收走,曾奚醒来见花没了,就知道他已经来过了,然后叫人把床头他带来的骨头汤热一热,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喝。慢慢地也习惯了他的生活规律,所以总把重要的事情留在白天谈。
只是有一次周博川出外诊,顺道就过来看看她,恰好听见她和手下人的谈话。
“这批货得在明晚前出库,先前法租界查得很紧,最近因为我住院的事,他们才松了风声,你一定要抓紧时机。”
“对,得尽快出货,这几天下雨,仓库里阴湿湿的,再不送出去就要没用了。”
……
她的声音很冷静,周博川能想象出来她此刻的模样,随便轻松地躺在窗边的长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慵懒地拨着头发。她不喜欢看人,所以视线应该是下垂着,又或是看着没人的那一方。
但是很快谈话声就没了,他意识到什么,推开门走进去,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有人甚至动作迅速地拔出了抢。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人都退了出去,病房里最后只剩下她和他。
他直挺挺地站在几米外,眼神飘忽地盯着窗边白色的纱幔,嗫嚅着字眼,很艰难地发出声来:“你住院……我是说你摔断胯骨,是故意的吗?”
曾奚抬起头看过来。
“你为了出货,所以不惜伤害自己?”
她细长的手腕缠住头发,所有微小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住了。然后,她漂亮的瞳孔捕捉到他的视线,轻描淡写地“嗯”了声,又解释,“我得真摔残,那些人会来查病历的,造假不得。”
周博川缓慢地吸了口气,灼灼地盯着她:“为什么?”
“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呀……你刚刚也听到了,法租界巡捕房前不久新上任了一位英国军官,他不太喜欢中国女人强做地头蛇,所以总为难我,我仓库里的货都湿了。”
“什么货?”
她挑眉,艳丽娟狂地笑:“你觉得是什么货?”
“火药吗?还是……”
还是那些让人欲仙欲死的大烟膏?
他没有完全说出口,不过曾奚在他的表情里看出来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觉得是什么都好。”
周博川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转过头去,瘦骨嶙峋的脖子上都能看见血管,轻飘飘的声音荡在被风吹起的纱幔里:“周博川,别玩我……不能尊重我,就别向我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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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奚出院的时候,周博川刚好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等他忙到深夜赶过去,空荡荡的床铺上都冷了。
他恍惚地在门口站了会,然后走出医院,迎头赶上一场大雨,淋得浑身都湿了。可还没回到家,就遇上几个男人,拿着匕首朝他刺过来。好在许弋也不知道曾奚出院了,刚好在这附近,及时替他缓解了这场危机。
两个人坐在车里说了会话,周博川发现他已经无法大度地,任由这位昔日同窗好友随意评价他的未婚妻了。
“我说过总有人会为她布下情杀的局,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你不明白吗?是试探也好,打击报复也好……这么多年,她有很多仇家,也因傲慢得罪过不少人。”许弋坦诚不讳地说,“他们认为你可能是她的软肋,可在她眼里,或许你根本分文不值。”
周博川抿着唇没吭声。
“如果你当真了,就得做好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
浑身都是湿的,坐在车里也无法温暖,他双臂自然下垂在胸前,很久之后看着许弋缓慢问道:“你为什么爱她?和我说真话。”
许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猝不及防地失了话语,之后一直沉默。
只当周博川下车离去时,他才似有似无地叹了声气,认命般笑起来:“我是她的私人医生,我看过她最糟糕的样子。”
那个好像凋零地快要死去的样子他根本忘不了……
曾奚在三天后知道了周博川遭遇刺杀的事,特地打了电话给他。当时她正收到从前线反馈来的信息,心情愉悦,说话的口吻也带着芬芳。
“受伤了吗?”
“没。”周博川淡淡说。
“听你的声音,感冒了?”
他机械地回应着:“这几天下雨有些受凉了。”
“这样吧,我拨几个人给你。”
“不……我不需要人保护的。”
她忽然想到那天的场景,他坐在飘着木樨香的茶楼里,带着拘谨质问她做的生意会不会杀人……呵,会杀人又怎样?呆头鹅。
想了会,她回应道:“不是,我最近在讨好法租界那位英国军官。如果我是个有夫之妇,或许会让他对我有所改观。并且这是我们的交易,在我这笔大生意没做完之前,你不能死。”
有小护士推开门,咋咋呼呼地喊道:“周医生,十六床的病人忽然昏迷了。”然后一抬头看见死死握住话筒的人眼眶都红了,又慌乱地蹿了出去。
周博川执拗地说:“这不是交易,我会对你好的。”
他回想起许弋说那句话时的模样,水珠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落在眼角,贴着鼻梁一路往下……他热烈地说,我看过她最糟糕的样子。
一瞬间的感觉是,嫉妒地快发疯了。
……
“我想娶你,照顾你。”周博川捧着头,声音都哑了。
曾奚淡淡地莞尔,还是头倔驴……
∽∽∽捌∽∽∽
这一年年底,周博川没有回舟山老家,留在曾奚的私人别墅里过年。
她身子刚刚复原,脸色好了些,但依旧苍白瘦弱,站在风中好像随时都能被吹走。周博川从医院里背了一批中药材回来,每天早晚催促她喝,但他不知曾奚的身子已经差到虚不受补的地步。每次强行灌下之后,她总要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把药从喉咙里抠出来。
这样一来,就真的越来越瘦,习惯性地干呕,吃不下东西。倒是除夕当晚胃口奇好,与周博川两人喝了瓶红酒,还吃了一小碗虾球炒蛋,是他亲自做的。
可还没等到凌晨,她就统统吐了出来,身体都掏空了一般,干巴巴地坐在地上。
周博川倚在门外的墙壁上,死死捏着拳头,表情又深又倔。他是医生,怎么会看不出来?过了好一会,他走进去把她抱起来,陪着她坐在阳台上守岁。
远处第一声炮竹响时,她缩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吸取着温暖,慢悠悠地笑了:“真幸运,又捱过了一年。”
周博川没吭声,将她紧紧抱住。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冲上天,爆竹声响彻在山间,回音不断……整个空山都沸腾了,唯有这偌大的别墅,安静地可怕。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很久之后轻声说:“你会胖起来的。”
“还怎么胖?我都吃不下东西。”她一点也不难过的样子,对身体差这件事早已坦然,“不用安慰我。”
他摇摇头,依旧很执拗。
“许弋说见过你最糟糕的样子,我嫉妒,但是不羡慕,我想要看见你最健康的样子。”
“呆头鹅还会说情话?”她打趣,安心地闭上眼睛抱住他,“周博川,谢谢你对我好。”
有什么在看不见的地方湿润了。
她这个人不坚强,也不脆弱,只是凉薄。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都快死了,怎么才遇见他?
∽∽∽玖∽∽∽
年后开始下雪,铺天盖地下个没完。曾奚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地消失在海上繁华间。周博川没有很认真地找她,知道她是去做这笔大生意了。
这一次他选择信任她。
两个月后,许弋来找他,传达给他最残忍直接的消息:“她说交易结束了。”
“我不相信。”
“博川,你清醒一些,她是商人,难道你以为她真的和你谈感情吗?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当真。”
周博川低着头说:“我不相信……”
许弋失笑:“她说得真对,连你现在的样子都猜准了,又呆又倔……”他摆摆手,无奈道,“信不信随你,反正话我是带到了。”
他默默地整理着白大褂,沉沉道:“她说我们的婚约还算数,就会算数的。是生是死,都会算数。”
她不是用完就丢的人,她只是身体很差,他都知道。
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她说。总之许弋再也没笑出来,又忍受不了他从早到的纠缠,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你知道她生病了还要找她?不会有结局的……”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周博川低声说:“我说过我要娶她的。”他固执地说着,像是要义无反顾冲进火海里,因为许弋无法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那枝开在悬崖上的花要断了,他深深爱着的那股香要没了。
他眼孔黑白分明,就这样执拗地看着许弋。许弋被看得浑身发毛,眼睛也湿了:“该这样的,她就该喜欢你……我输了,博川。”
许弋真的被他打败了,带他去找曾奚,他们驱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一家略显老旧的四合院门外。
推开门走进去时,周博川闻到一阵淡淡的木樨香。院子里有个葡萄架,还没到结果的季节,架子上全是青藤和树叶交缠在一起。有几个小孩围绕在花架的石桌旁玩游戏,看见他时都好奇地走过来。
“你找谁?”
“曾奚在吗?”
“曾姐姐?诺,她在那个屋里……”一个小姑娘指着个方向,随后又轻声说,“不过你最好别进去,里面烧香呢,味太重了,呛鼻子。”
他微笑着颔首,但还是朝屋子走过去。越靠近那扇雕花的门,木樨香气就越浓。他在门口默默站了会,然后推开门。香气在门缝大开的瞬间扑鼻而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然后看见满屋缭绕的香雾,有个人笔直地坐在屏风后面。
“许弋这人果真还是信不过。”她轻笑。
周博川往前走了两步,在屏风这面坐下来:“是我磨得紧,他被烦得没办法。”
“嗯,你这性子是挺磨人的。”她轻咳了两声,将手放在屏风上,寻找着他的轮廓轻轻抚摸着,“你别过来,我现在很丑,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我得了癌症,是胃癌,我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
多风华盖世的女子一遭病魔纠缠,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会用迷香遮盖身上腐朽的气味。
可她就应该是这样浓烈的香,活着亦死去,都浓烈如火。
周博川贴着屏风配合她的动作,默默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看病?”
“我怕你可怜我。”
他没吭声,只不过这样沉默的方式一般都是不承认,但也又不想和她争论,于是转移了话题:“我们为什么会有婚约吗?”
“你的父亲曾经在前线救过我的命,他以前是军队的炊事员,后来因为一场激战腿残了,这才回乡。而在那场激战里我也差点就死了,是你父亲救了我。”她眯着眼睛轻笑,“我离开前线时遇见一个美国侦察兵,他给我拍了张照片,我送给了你父亲,我答应过他,任何条件都可以开。”
当时,那位固执守旧的炊事员硬推了她相送的好意,就一个人拖着断腿回了乡。几年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求一个婚约。
“他很爱你,虽然可能你们并无太多的交流,但他那样性子的人,真的就这么求了我一件事。可他求错了,他不知道我身体不好,根本给不了你一生一世的保障。”
周博川在屏风上与她十指相缠,香气很重,但他不觉得呛鼻,一点也不。
“每个人的结局都不一样,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娶你。”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她,是找医院的老院长公证的婚书。
这个在十七岁就奔赴在前线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
……
曾奚抚平了婚书,又整齐地叠好,来回翻看了几遍,最后贴着内衣放在胸口。
“谢谢你周博川,谢谢你对我好。”她捂着脸不停地重复,“谢谢你。”
背负着早已覆灭的皇家辉煌,她一直都生活地很压抑,很凉薄。
她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
可现在感受到了,没有轰轰烈烈,却每一个场景都细思极恐。
风吹开了门扉,浓烈的香顿时朝外涌去,鲜艳繁盛的时代终究过去了。周博川绕过屏风将她抱起来,在漫长狭隘的时光缝隙里回忆起她刚刚那句话。
“周先生,你没得后悔了……”
∽∽∽后记∽∽∽
曾奚每年都会做一笔大生意,把挂名经营的华生医院中储备医药库的药材秘密运往前线,资助战地士兵。与她一直联系的接头人是个高级军官,总要给她介绍麾下战将,垂垂老矣仍旧惦记着她的终身大事。
或许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真实地关心她,所以不忍再让军官失望,在自己临死前公开了婚约。
可是谁知道呢?她是不是对那只呆头鹅有了别样的心思……无人会知。
她这样的女子,交易时还在说着谎言,一辈子都站在生意场上,谁能知道她何时是真心的,何时又只为利益?
那位军官说,四合院的孩子都是在前线战死的士兵遗孤,她这些年一直在找,能找到多少就多少,都接到四合院来照顾。
她的确背负着家族的使命,所以有时难免剑走偏锋,在这乱世处理一些小人,可她救得人远比杀得人要多很多。
那位高级军官说:“多残忍就有多凉薄,多凉薄就有多善良,她是个好姑娘……你的妻子是她,这该感到幸运和自豪。”
周博川说:“是,我很幸运。”
他说过要娶她。
那么不管生死,这一生唯一的妻子只能是她。
他不后悔。
文/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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