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摘要: 自《学记》问世以来,古今中外的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以各种形式发表了他们对《学记》评述。“郑云”是其中出现时间最早、也是影响最大的一家。“郑”为姓氏,“云”即“说”义,“郑...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自《学记》问世以来,古今中外的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以各种形式发表了他们对《学记》评述。“郑云”是其中出现时间最早、也是影响最大的一家。“郑”为姓氏,“云”即“说”义,“郑云”就是一位郑姓(学者)发表的关于《学记》的言论。笔者在梳理“郑云”载录的过程中发现,后人对这条评述的原作者与转述人之间存有鲜为人知的变更换位现象。“郑云”作为中国古代教育名篇《学记》最早、最原始的一条评述,至今未见有人发专文探讨介绍之,故作此文。拟对《学记》“郑云”原著者及其载录的过程与形式予以梳理与辨析,并试着通过内容简析,以解读隐藏其背后的关于古籍传承的文化意义。

古书载录“郑云”,有两个版本。一个来自陆德明撰写的《经典释文》一书,另一个出自孔颖达主持修撰的《礼记正义》。就引述的的格式与文字内容详略看,前者是个摘要版,后者可称为全录版。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钦定四库全书荟要《经典释文·学记》截图

陆德明(约550-630年),名元朗,字德明,以字行。苏州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唐朝大儒、经学家、训诂学家。《经典释文》是他撰著的一部解释古籍字词音义的专著。全书30卷,卷十一至十四为《礼记音义》。《礼记音义之三·学记第十八》篇题下写道(见上截图。下以“陆曰郑云”指代这条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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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云:《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1]。

陆德明《礼记音义》在注解字词音义的同时,也给《礼记》各篇都附加了“题记”,以上引述的就是其中之一。陆氏《经典释文·礼记音义》绝大部分的“题记”都是以“郑云”二字起头,这里的“郑”,即该书很多次提及的郑玄。郑玄生活在东汉时期,是《礼记注》的作者。《经典释文·礼记音义》,既注《礼记》经文,也释郑氏注文字词的音义。

“郑云”二字,既表明《经典释文·礼记音义》各篇所附“题记”[2],均引自郑玄所著文字,陆氏只是引述,同时也明确地告诉读者,《经典释文》并非“郑云”的原始的出处。“郑云”来源何在,陆氏此处没有说明。

陆德明《经典释文·礼记音义》解题有一定的格式,但又并非如《礼记正义》那样规整划一。其最基本的格式是:

“郑云:《??(篇名)》者,以其记(或其他动词)……”,或“名《??(篇名)》者,以其记(或其他动词)……”。

另一种形式是上述基本格式的倒置:

“以其记(或其他动词)……,故曰(以、名等字)《??(篇名)》”

陆氏《经典释文·礼记音义》四十六条解题中有四条提到《别录》,分别是《投壶第四十》、《乡饮酒义第四十五》、《射义第四十六》,和《丧服四制第四十九》:

郑云:《投壶》者,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也。《别录》属“吉礼”,亦实《曲礼》之正篇也。……

郑云:《乡饮酒义》者,以其记乡大夫饮宾于庠序之礼,尊贤养老之义也。《别录》属“吉礼”。

郑云:《射义》者,以其记燕射、大射之礼,观德行取其士之义也。《别录》属“吉礼”。

郑云:以其记丧服之制,取其仁、义、礼、智四者也。《别录》属“丧礼”。

据《经典释文》解题格式和上述四条含“《别录》属……”的题记判断,陆氏解题,摘其要而引述之,似没有拘泥于原著原文原格式。

《学记》“郑云”的第二个版本出自孔颖达主持修撰的《礼记正义》(以下简称此版“郑云”为“正义曰郑云”)。八行本《礼记正义》是现存最早的的经、注、疏合刊的版本[3]。是书卷四十六《学记第十八》的题解写道:

正义曰:案郑《目录》云,名曰《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此于《别录》属“通论”。

“正义曰”是《五经正义》,当然也是作为“五经”之一的《礼记正义》标志性的用语之一,一般出现在经文和注文的“出文”之后,提示此语之后所书文字是对“出文”的“孔疏”,即孔颖达等《礼记正义》编撰人对经文和注文节、句、词的“正义”(义疏)[4]。与陆德明《经典释文》“《学记》郑云”比较,除“正义曰”三字之外,还有如下四处文字与内容上不同。其中的第二与第四两处为新增内容:

第一,加了“案/按”字,并以此引头[5];

第二,在“郑云”二字之间添加“《目录》”二字,变“郑云”为“郑《目录》云”;

第三,篇名“《学记》”之前还有“名曰”二字;

第四,多了“此于《别录》属通论”一句。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八行本《礼记正义·学记第十八》截图

《礼记正义》各篇目解题,文字多寡不一,但均以“案/按郑《目录》云”五字起头。“案/按”是一个多词性、多含义的词,但最常用的意义是作“按语”解,表作者对某一问题所加的特别解释或说明。由“案/按”领头的《礼记正义》各篇题解,即为其编撰人对篇目写下的特别解说。

“郑《目录》云”,明确指出了“郑云”的原始出处,弥补上了“陆曰郑云”所缺失的信息。陆氏《经典释文·礼记音义》之题记,虽也偶提《别录》、点出所归属类,但如上所述,仅及四篇,大多数的解题都缺失这类信息。《礼记正义》“此于《别录》属XX(通论…)”句的加引,明白地指出了各篇的类属,充实了题记的内涵,也保存下来更多《别录》的内容。陆氏《礼记音义》题解,已有“名《(篇目)》”的格式,故“正义曰郑云”在篇名“《学记》”之前加“名曰”二字,无涉信息增减,仅关文字表述形式,或摘录引述方式的统一。

从信息量的角度看,“正义曰郑云”显然比“陆曰郑云”要丰富一些。不仅回答了“陆曰郑云”中没有点出的原始出处,还引文说明了《学记》篇于《礼记》一书中的内容分类及属性。两相比较,这个版本看似像对前一个的补充完善。两个版本之间是否存在这层关系,学术上尚无定论(韩宏涛,2012年)[6]。

《礼记正义》有单疏本,经、注、释或经、注、疏三合一本,和经、注、释、疏四合一本。版本中有含和不含题解的两类。附带题解的版本中又有只含“正义曰郑云”和“陆曰郑云”加“正义曰郑云”的两种。上述所引截图八行本《礼记正义》是经注疏三合一、且只含“正义曰郑云”的版本。明·李元阳本《十三经注疏·礼记注疏》为附“释音”,即经、注、释、疏四合一、又含“陆曰郑云”和“正义曰郑云”两条题记的《礼记注疏》版本。该书的《学记》篇题记读如下:

学记第十八O陆曰郑云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疏正义曰按郑目录云名曰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此于别录属通论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明·李元阳本《十三经注疏·礼记注疏》卷三十六、《学记》第十八(截图)

清·阮元校刻的《十三经注疏·礼记注疏》呈相同的格式: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

结合两书版式和正文中以“正义曰”起头的疏文,即每一段疏文都对应着特定的“出文”的格式,李元阳本和阮元校刻的《礼记注疏·学记》篇的题记排版形式,都给人以“正义曰郑云”像极了是对“陆曰郑云”的疏解,正如正文中的“孔疏”是对经文或注文的解释一样。让人觉得《礼记正义》不仅给《礼记》各篇的经文和注文作疏,还以“按语”的形式解释“释文”。

探讨《学记》“郑云”两个版本之间的关系,不能被南宋之后才出现的经、注、释、疏合刊本,即上述李元阳本或阮元校刻本《礼记注疏》格式所迷惑,更不能据此来判断“正义曰郑云”是特对“陆曰郑云”的注疏。

从文字内容看,《礼记》及注本有五大类版本:纯经文《礼记》,也称《礼记》白文本,如唐开成石经和颜师古考定《礼记》经文(《五经定本》);经注本,如郑玄《礼记注》;经、注、释三合一本,如宋刻巾箱本;经、注、疏合刊本,如八行本《礼记正义》,和经、注、释、疏四合一本,如李元阳本和阮元校刻本《礼记注疏》[7]。孔颖达主持撰修的《礼记正义》颁行初期都是独立单行的,被称之为“单疏本”。单行的《礼记正义》与《礼记注》合刊,成为经、注、疏三合一本是在南宋时期(周越,2009)。如果查校《礼记正义》单疏本或经注释三合一《礼记注疏》本,读者是看不出“正义曰郑云”与“陆曰郑云”之间的任何关联,因为这些版本的《礼记》题记只有“正义曰郑云”,或“陆曰郑云”。五大类《礼记》版本中,经、注、释、疏合刊本出现的时间最晚,而且所附“释文”的形式有多种,李元阳本和阮元校刻本只是其中的一款[8]。据此难以判断“正义曰郑云”与“陆曰郑云”之间的关系。如果一定要说两者有关联,那就是两个版本的《学记》“郑云”都本郑玄的《三礼目录》,都引述其中的《礼记目录》原文解题。《五经正义》编撰时,即孔颖达生活时代,郑玄《三礼目录》很可能尚存。《礼记正义》作者写“正义曰郑云”所依据的当是原著《目录》。其所“案/按”的应是篇目“学记”二字,而不是针对“陆曰郑云”。如果笔者这个推论成立,那说明《五经正义》之标志语“正义曰”三字,不仅对应“出文”,即对应文本章节经文、注文,还出现在没有对应“出文”的语境里,比如对各篇标题的疏解(案/按)。

“郑云”虽有“摘要”与“全录”两个版本,但不管是写“摘录”的陆德明,还是“全录原文”的孔颖达,他们对“郑云”之版权人,即这段话的原创者是谁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或含糊。陆氏用“郑云”,孔氏用“郑《目录》云”,强调的都是原创者与原著,想要表明的都是他们作为转述人的身份。换言之,陆、孔二人始终对自己只是引/转述人角色的定位很清晰且很确定。

《礼记正义》之后的《礼记》注疏,给各篇加题解成了许多作者编者遵循的体例,“郑云”往往是他们的首引,或唯一引述的题记。

最早转述《礼记正义·学记》“郑云”即“正义曰郑云”的是《礼记集说》,南宋人卫湜(生卒年不详)编撰。这是第一部集注类《礼记》著作,是《礼记正义》之后最重要的一部关于《礼记》注疏的汇总编著。该书《学记》篇的题记读如下:

孔氏曰:案郑《目录》云:名曰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敎之义。此于《别录》属“通论”。(宋·卫湜撰《礼记集说》卷八十八,《学记》第十八)

下以“卫湜曰”指代卫湜《礼记集说·学记》之题记。

与《礼记正义》版《学记》“郑云”作字面上比较,“卫湜曰”除了用“孔氏曰”取代“正义曰”三字外,其余完全相同,给人的感觉与印象是两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或改变,但其实不然。

就现存古籍看,卫湜是第一位以“孔氏曰”起头转述《礼记正义·学记》题记的古代学者。题“集说”者,集各家对《礼记》各篇各章注说之义。但卫氏对《学记》的题记只收“孔氏”一家,别无他说。卫湜生活在南宋时期,在他之前,程氏兄弟曾对《学记》作过点评[9];朱熹在其《仪礼经传通解》中给《学记》写过一条常被后人引述的著名的题记:“言古者学校教人传道授业之次序,与其得失兴废之所由。盖兼大小学而言之。”卫湜《礼记集说》只载“孔氏曰”,这背后是否有其特殊的考量,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说明《礼记正义》的巨大影响,表明卫湜似乎只认同“孔氏曰”。“卫湜曰”的出现,其实标志着一种新的引述方式的问世,一种看似不变之中隐含着的巨大变化。如果说“陆曰郑云”和“正义曰郑云”转述时首先强调的是其原创者或原著(即“郑云”或“郑《目录》云”),那么“卫湜曰”很显然已经将其关注点从原创者和原著方面转移到“郑云”的“转/引述人”的身上,即“孔氏曰”上面了。换言之,“陆氏郑云”和“正义曰郑云”是援引原始的、第一手的史料作题记,而“卫湜曰”就是将他人的转述直接当成了唯一的、最原始的史料使用了。这即为笔者在开篇段所说的原创者与转述人身份变更换位的现象。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钦定四库全书荟要 礼记集说·学记第十八》截图

“卫湜曰”出现当有其历史的原因。《五经正义》巨大的影响是其一;其二,很可能也是一种无可奈何之举。因为郑玄《三礼目录》原著在卫湜生活的年代已经失传。不见原著,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卫湜是如此,卫湜之后的学者更只能如此。这就是我们见卫湜之后印行的多部《礼记》注疏著作,或列“孔氏曰”为题记之首位,如清郑元庆《礼记集说》和乾隆《钦定礼记义疏》(卷四十九),或只收“正义”《学记》之题记,比如朱彬《禮記訓纂》。到目前为止唯一关于中国古代学者《学记》评述整理的文字,是高时良先生《学记评注》“附录二”:“历代学者对《学记》的评述”。该短文罗列的第一条评述,就是置于“孔颖达”名下的“正义曰郑云”。

《学记》“郑云”,是后人转述的众多“郑云”之一。将郑玄所云及其被引述、再到辑佚编著遗书作为一个整体的过程考察,我们可以发现,《学记》“郑云”不仅仅是一条只关《学记》的评述,它的背后还包含了文献传承的故事。“郑云”载录转述的过程,表现的其实就是中国古代某些重要典籍的重要内容被记录、保存和传承的一种文化现象。这个过程和现象,无论是从《礼记》作为一部经典著作,还是《学记》作为一篇经典论文来看,再或者是作为一般的文献传承来看,都有其不可被忽视的意义,值得我们好好地疏理与关注。

《学记》“郑云”从原创原著到被引述重现经籍,前后跨越了多个朝代、数百年的时间,涉及了四部学术名著,背后凝聚了中国古时不同朝代至少四位著名学者共同的努力和心血。这个著述与传承的过程,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古籍创作和传存保留的一个缩影。

郑玄卒于公元200年。他所有的著述都完稿于公元200年之前的东汉。陆德明所撰的《经典释文》,据考证是在公元618年至公元621年之间完成(孙玉文,1998年;武迎晗,2018年)。孔颖达《礼记正义》全部完成的时间是唐永徽四年,即公元653。从郑玄撰述《三礼目录》到该书文字内容被引述、重现他籍,前后跨越至少450余年,中经三国、西晋、东晋十六国、南北朝,和隋等多个朝代。《学记》“郑云”创作时,《礼记》尚属《仪礼》之“附庸”,还没成“经”,对其经文的释注也还刚刚起步。包括《学记》“郑云”在内《三礼目录》被转述再现它籍时,《礼记》地位与影响已今非昔比,完全取代了《仪礼》,成为钦定的、国家级别的“五经”之一。

《学记》“郑云“从创作到载录,按时间先后顺序,涉及到了中国古代四位学术大家及其四部名著。每个人、每部书,都在那条学术传承的历史长河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的角色。刘向《别录》关于“三礼”部分的“序录”,因郑玄《三礼目录》得以传存;郑玄《三礼目录》又依陆德明和孔颖达二人的转述才使得后人在原著失传时仍能一睹其“真容颜”。

张智勇:《学记》评述之“郑云”

《三礼目录·郑氏佚书八》(光绪十四年浙江书局刊本)

作为生活在西汉的著名学者刘向的名字,是隐藏在“郑云”“《别录》”二字之中[10]。刘向(前77年~前6年),原名刘更生,字子政,沛郡丰邑(今江苏省徐州市)人。汉朝宗室大臣、文学家。经学家刘歆之父。中国目录学鼻祖。汉成帝时,刘向受命参与校理宫廷藏书,校完书后写一篇简明的内容提要,后汇编成一书,名为《别录》。该书著录图书六百零三家,计一万三千二百一十九卷,分为六大部类、三十八种,每类之前有类序,每部之后有部序,叙录内容包括:书目篇名,校勘经过,著者生平思想,书名含义,著书原委,书的性质,评论思想,史实,是非,剖析学术源流和书的价值,是中国第一部有书名、有解题的综合性的分类目录书,凡二十卷。《别录》唐代已佚,今据《汉书·艺文志》可考见其梗概。孔氏《礼记正义》据郑玄《三礼目录》所保存下来的刘向《别录》部分资料,记录了《礼记》各篇的分类描述及归属,为我们保留下了最早关于《礼记》内容分类的史料,成为了后人研究《礼记》内容性质及分类的最重要参考资料之一。

郑玄是所有“郑云”的原创者版权人,《三礼目录》是“郑云”的具体出处。生活在东汉的郑玄绝对是中国经学史上一位大师级人物。他遍注《三礼》,“三礼”之名因他而成。对他的著述与解经方法的研究整理形成了一门被称之为“郑学”专学。从《后汉书·郑玄传》下述两段文字可见其一生的著述与当时影响:

门人相与撰玄答诸弟子问《五经》,依《论语》作《郑志》八篇。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

论曰: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经训,而长于玄,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

需要说明的是,《三礼目录》书名中的“目录”二字,其含义不同于现代汉语中“目录”一词。现代汉语“目录”有两个意义,但指的都是“名目”,即名称或题名[11]。古代“目录”一词,是由两个独立意义的单词“目”和“录”组成。最早见《汉书·叙传》:

刘向司籍,九流以别,爰著目录,略述鸿烈。

刘向每校定一种书,都写一篇“书录”,大约相当于今天书前的“目次”和“序”两部分内容。“目录”在古代又称“叙录”,或“叙目”,或“序录”、或“书录”。古代所谓“目录”,通俗地说,就是通过解题,概述一部书或一篇文章的主要内容,类似“内容提要”(黄景行,1987年)。

关于《三礼目录》,史书载记不很完整。记录了郑玄事迹和著述书目的《后汉书》无载。最早说郑玄撰有此书的是《隋书》:

《三礼目录》一卷。郑玄撰。梁有陶弘景注一卷,亡。(《隋书·卷三十二·志第二十七 经籍一》)

此后的《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册府元龟·学校部》、《通志·艺文略》、《玉海·艺文》都有著录,文字略同。当代学者俞克明据“《宋史·艺文志》和《直斋书录解题》不曾言及”,推测此书“大概宋代后期失传” (俞克明,2001)。因此,古书虽有名录,但原著早已佚亡,宋时已无人睹其原貌。我们现在读到的《三礼目录》均为清代学者辑佚编印的,都非原著。其中的《礼记目录》都是清人主要根据孔颖达《礼记正义》引述保存的资料编辑的。

这条仅有短短的二十字组成[12]、以篇目解题的形式出现的对《学记》评述,有两个句子组成,每句各表一层意思。“名曰《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是其一。“此于《别录》属’通论’”是其二。“学教之义”,是郑玄借释题(篇名)和文本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关键词,来概括总结《学记》篇最核心的思想内容,是对《学记》自身的概说(就《学记》论《学记》),也是最早的关于《学记》的评述。《学记》篇出自《礼记》,并借《礼记》得以流传,是《礼记》四十九篇之“第十八”[13]。《礼记》内容相当驳杂,其篇目编次也无义例。古人曾试着给其分类。现存资料显示,最早做此尝试的是刘向。“通论”就是刘向《别录》给《礼记》“九类分”之一属类[14]。古人对《学记》的注疏解释绝大多数都囿于其母本《礼记》之中。孔颖达《礼记正义》对各篇的解题,都转引刘向《别录》,记出其分类归属。这是《学记》“郑云”第二个句子表达的另一层意思,是就《礼记》论《学记》,叙述其内容分类与性质,是有关《学记》性质最早的论述。

如前所叙,我们读到的《学记》“郑云”,最早出自唐陆德明所撰著的《经典释文》。关于陆德明,《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九·列传第一百三十九上)与《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列传第一百二十三)都有其传。所著的三十卷本《经典释文》,是经学史上一部重要的典籍,集汉魏以降儒经及《老》《庄》音义之大成。是书不仅收录有关经文的异文及音义资料,也收经典注本的异文及音义资料。儒家十二经及《老》《庄》在汉魏六朝的古本、古注,绝大部分业已失传,藉之可以一窥原典古本或古注——特别是音义体注释——的面貌;其保存的古代反切,则是研究汉魏六朝音韵演变的重要资料;《序录·注解传述人》保留了重要的经书授受的史料,可补正史记载之不足。

陆氏《经典释文》对《礼记》每篇都有篇目解题,但对同标题分上下篇的《曲礼》、《檀弓》和《杂记》等,题记只见上篇,四十九篇故共有题记四十六条。除《曲礼》、《檀弓》、《王制》、《月令》和《曾子问》等五篇外,其余各篇均以“郑云”二字起头,借此表明其题记转述自郑玄著作,郑玄是原创者。对《礼记》各篇内容分类,如上所述,陆氏《经典释文·礼记》中,只有《投壶》、《乡饮酒义》、《射义》和《丧服四制》等四篇解题提及《别录》对其于《礼记》中的分类归属,这也很不同于孔氏《礼记正义》对每篇内容都引述《别录》予以分类的做法。“陆曰”是基本格式中表现出了变化的特征,而《礼记正义》的题记是几乎刻板的统一。之所以会有如此的区别,大概是前者为个人撰写的著作,属个体行为;而后者是国家最高统治者下令编撰并审阅批准后颁行的,是国版教科书,属国家行为,追求一统。

郑氏训释“三礼”,文字诂训与篇目解题分而治之,其《注》不含“目录”(叙录),其《三礼目录》只关“篇目解题”(内容提要)。陆德明编撰《经典释文》将字词音义训诂和“目录”合为一书,开启了《礼记》训诂和“目录“二合一”的进程。虽然给经书篇章解题不始于陆德明,但在给《礼记》各篇经文注文诂训同时也做题解,以现存文献资料看,始见于陆德明《经典释文》。孔颖达主持修撰《礼记正义》,在延续并完成这个进程的同时,也为之后出现的《礼记》注疏类著作撰写题记提供了范本、贡献了资源,这才有了后世《礼记》注疏著作中常见的给各篇做“解题”编著体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释文》之“郑云”和《礼记正义》之“郑《目录》云”的出现,在经学史上,其意义与成就,也许堪与南宋时期经文、注文和疏文合刊之举相媲美。

在这场文献资料传承的接力赛中,孔颖达(574~648年)是最后一棒。由他领衔编撰的《礼记正义》让后人读到了包括《学记》在内的《礼记》各篇完整的“郑云”,为后世保存了郑玄《三礼目录》一书核心的内容。换言之,由他主持修撰的《五经正义》,在给儒家五经作疏解、帮助后世学者读懂经书的同时,也在经意与不经意间,为后人保存了大量汉魏以来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做出了无人可比的、巨大的历史贡献。

《礼记》由解说经文的著作取代《仪礼》,并逐渐成为儒家经典,是在《礼记正义》作为《五经正义》之一颁行之后。到宋朝,《礼记》又成为儒家十三经之一。《学记》“郑云”写于《礼记》注释刚刚起步之日,重现于《五经正义》颁行之时,在其正式成为儒家十三部经典著作之一之前,因此,它是一条最原始、最简明、最纯粹、最少经学味、最贴近篇目切合文义的题解,是关于《学记》内容最早、最经典的总结和概括,更是影响最深远的一条评述。

【参考文献】

著作:

1.(唐)陆德明(撰),张一弓(点校),《经典释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孔颖达,《礼记正义》

3.卫湜,《礼记集说》。钦定四库全书本

4.李元阳,《十三经注疏·礼记注疏》

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

6.袁钧(辑),《郑氏佚书八·三礼目录》。光绪十四年浙江书局刊本

7.王锷,《礼记》成书考。中华书局,2007年

8.高时良,《学记评注》,人民教育出版社,1982年;《学记研究》,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

文章:

1.黄景行,解题目录叙略。《四川图书馆学报》,1987年,第3期,79-86,92共9页

2.孙玉文,《经典释文》成书年代新考。《中国语文》1998年第四期(总第265期)

3.喻克明,《三礼目录》的文献价值。四川教育学院学报,第17卷第5期,2001年5月,52-53页

4.肖建春,《经典释文》述评。《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3(4)

5.張宗品,论《三礼目录》。古典文献研究。2007, (00)

6.周越,越州本《礼记正义》版本述略。《图书馆学刊》,2009 年第4期

7.韩宏韬,《毛诗正义》与《毛诗释文》关系考辨。《文艺评论》,2012年第2期

8.潘忠伟,《五经正义》成书考。《商丘师范学院学报》,第3O卷第1期,2014年

9.林晓希,试论郑玄《三礼目录》与三礼的体系化。广东行政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

10.武迎晗,《经典释文》作者与成书年代考。《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8,35(2)

11.郜同麟,从单疏残抄本看《礼记正义》的演变。《文史》2021年第1輯(總第134輯)

注释:

[1] 古籍原文无标点。此话标点后加。下述引文同。

[2] 本文中,“题解”、“题记”,和“解题”三组词互用,没有实质性的区别,都表述对文章篇目解释说明的意思。

[3] “八行本”又称“越州本”和“黄唐本”。参阅周越“越州本《礼记正义》版本述略”

[4] “出文”一词借用自郜同麟“从单疏本残抄本看《礼记正义》的演变”一文。郜文并没有对他使用的这个术语作界定,但据郜文所叙,所谓“出文”,是孔颖达《礼记正义》中与义疏/正义对应的、表被疏经文和注文起讫的语句,也具有提示经文分节的功能。在不同阶段不同版本中有不同“出文”的形式。后世都统一成“XX至XX”的形式,即用“至”连缀起句的开头二字和讫句的结尾二字。吕友仁教授称之为“导语”。

[5] 《礼记正义》/《礼记注疏》中“案”“按”互用。

[6] 参阅韩宏韬,《毛诗正义》与《毛诗释文》关系考辨。《文艺评论》, 2012年第2期

[7] “释文”也可以被视作一种注释,所以也有四类分,即白文本、经注本,和经注疏本。像“注”“疏”二字在这种分类中已成特指术语,“释”字作为陆德明《经典释文》的特指,也应成为一专用名词,在版本分类予以一席之地。

[8] 参阅王锷撰著的“《礼记》成书考”,或“《礼记》版本述略”一文。

[9] 参阅高时良《学记研究》“附录”:“历代学者对《学记》的评述”

[10] 《别录》的编著,还有刘向的儿子刘歆(前50年?—23年)的一份功劳。据说是刘歆将刘向写的、分别附在各书之中的叙录(内容提要),汇抄在一起,才有了《别录》这一名书。

[11] 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2001)“目录”条:第904页。

[12] 20字,是以清人辑《三礼目录·礼记目录·学记第十八》条文计算统计。

[13] 也有《礼记》注本做不同的篇序安排(见任启运《礼记章句·学记》题记),但多为“第十八”篇。

[14] 据孔颖达《礼记正义》所保存下来的刘向《别录》,《礼记》分九类:制度、通论、明堂阴阳记(明堂阴阳)、丧服(丧服之礼)、世子法、祭祀、子法、乐记、吉事(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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