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济南往事

摘要: 文/李红伟按老济南算,我应该是城外人,家就在护城河往南靠正觉寺街的穷汉市。从方位上已经出了老城,却又在南圩子以内,算是近郊吧。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天,街上大炼钢铁的炉火烧的...

文/李红伟

按老济南算,我应该是城外人,家就在护城河往南靠正觉寺街的穷汉市。从方位上已经出了老城,却又在南圩子以内,算是近郊吧。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天,街上大炼钢铁的炉火烧的正旺,她天天抱着我去烤火,于是我就有了个不常见的名字叫:“暖”。

刚下地会扎煞步就赶上三年灾害,啥吃的都缺。穷汉市以买卖周圈大山小岭上出产的各种药材著称,也不再人头攒动,周边的户家便在空旷的药市角隅里种上了南瓜、茄子等速生菜蔬,算是熬了过来。

从打有记忆起,每天清晨,正觉寺街都是在扁担挂和水桶的碰撞声中醒来,那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行走的都是扁担、水桶。蓬松着头的人们懵懵撞撞地就去摸挑水的扁担,吱吱扭扭地到西蜜脂泉去挑水。一边走一边扒拉着眼屎,为的是抢个早,去晚了是要挨号排队。着急忙慌的人们从泉眼里打满了自己的两个桶,这才算舒了口气;从旁边的荷花塘里掐两张荷叶,细心地盖在水面上,既卫生又少往外洒水,回到家顺手把荷叶撕扯两下,扔在熬稀饭的锅里,一锅清热解暑的荷叶粥顺便成了。

老济南家家都有一个青釉大水缸。开门第一件事:挑满缸才说别的。

父亲是从来不去赶这个热闹的,总是仔细地刮完脸、梳好头,等朝霞映红了半边天,他才从容地抄起扁担,母亲也早早把一双专门挑水穿的布鞋放在大门口。平常讲究的父亲总是穿皮鞋,只有挑水时才穿布鞋,因为门前被岁月和年轮盘磨的青石板路早已被挑水的人洒了个呱呱湿,如镜般光滑,只有布鞋不擦滑。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皮鞋贵,得爱惜,怕走咧歪了。父亲右手扶了扁担,左手牵着扎了俩犄角小辫的我,扁担颤颤悠悠,我的小辫蹦蹦跳跳,脚下的青石板路流淌着晨光。

街坊们都已经挑水回来了,刚拔开风门的蜂窝煤炉子,散发着刺鼻的硫黄味。匆匆把烧水壶蹲到炉子上的人们才有空去奔趟厕所,提着裤子、清着嗓子、扑扑簌簌的脚步匆匆,走个对蹦也顾不上说话,点着头“啊啊”几声,算是打了招呼。整条街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刷牙捅的干呕声、铲子炝锅时钻脑子的声音,还有哪家妇人尖利的大嗓门叫二妮起床上学的喊声。粗喉咙、细嗓子交织着铁水桶的咣当声响成一片。

父亲总是文绉绉的从不高声,就连挑水的桶都坚持用箍的柳木桶,爷爷说,这柳木桶盛的水能平血压,再就是嫌扁担挂和铁桶系会磨得吱吱作响。

从家里到西蜜脂泉欠些二里路,父亲总是细心地讲着路两旁遇见的每一种有药用的植物,路边的国槐结槐米,绿地里的麦冬、牡丹都是药,趵突泉里看见甲鱼就讲鳖甲和龟板的药理区别。父亲就是这样把在一中上学的哥哥教了个八九成。现在又在潜移默化中点化启蒙我。再稍大一些,我就懂得了父亲之所以不早去挑水,就是等我起床。

等我们挑着水进了家门,爷爷已经洗漱完毕,坐在院里的圈椅上等着喝茶了。每一天的开始都是一样的话:“这泉水,也就是打解放了才到咱这小户人家喝,搁过去,这都是大宅院里的达官贵人和茶楼戏院雅座专用”。等一杯冒着热气、飘着雪白茉莉花的泉水吮到嘴里,接下来便是那句:“莫道脂甘能悦口,试将一饮胜天浆。”

再早,正觉寺门前是有一眼泉的,用青石条子砌的方方正正,周围的街坊都在那里取水,好一点的自己家里大多会有井。解放后更好喝的西蜜脂泉也解放了,人们就舍弃了老泉子,奔西蜜了。远是远了点,再懒的人,最不济沏茶的水也必须用西蜜的。还有个原因,就是正觉寺加上邻着的华林寺都成了劳改队和监狱,人们都犯疑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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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汉市就是药材市场。清朝时成集,民国成会,主会期每年三月二十起,半个月时间,周边山区的采药人,会带着一年的所获和翻山越岭的艰辛来交易换钱,好养家糊口。其他时间逢五过十也有集市,但人却少了许多。

收药的地摊,往往头顶撑一块白布遮阳,地上铺一块塑料布防土隔潮。稍好一点的就租一间门面房,赶完药会就人走房空,对外吆喝却是常年立摊、童叟无欺。再有就是像我家这种几辈坚守的老户。当时济南著名的几家药房,大都在此有店,从事收购、加工药材。也有坐堂收诊的,我家打爷爷那起就既收药又开方抓药,爷爷人称“神二指”,意思就是只要他老人家把号脉的两根手指搭到病人腕上,那病就见好。

我的童年就在这成群结队、面色黝黑的采药人和小山般的药垛之间度过。

转眼我上学了,哥哥也中学毕业了。“割尾巴”风一夜刮净了药市的大小摊店,待业的哥哥也没有待到招工的单位,只能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

落尽繁华的药市真的连穷汉也不来了,寂静得让人心虚,母亲凭着在家练就的一手切饮片功夫,去药厂干了临时工。父亲则依然和街坊们延续着每天早上家里到西蜜脂泉的挑水生活,只是走进校门的我已不再牵他的手。

爷爷坐的圈椅是一对,父亲便商议着用其中的一把,在黑市上换了辆永久自行车(因为当时是计划经济,自行车需要凭票购买,没票的就只有去黑市上买高价的),悄悄开始出诊。每个周日和寒暑假一定会带着我;走遍了济南的各个大小泉眼,爬遍了济南一周圈的山,挖下了数不清的特色药材。

稍大一点,心里对济南大体上有种感觉:一圈的山,就像偌大的荷叶,圆盘般托着大明湖及或大或小的碎珠般的泉水,山水之间连接的是顶着雾凇和花露的山涧小溪、涓涓细泉,或蜿蜒曲折,或汩汩漫涌,却无不如珠般剔透,像极了荷叶上的脉络,由护城河串起来的诸泉,就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清澈、娇柔得让人心疼。兜兜转转地汇入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等群泉进一步壮大后,融进小清河,走向更远,直入大海。那时的小清河是真清。

北边黄河边上去的比较少,爷爷总是讲黄河是飞来河,原来济南是没有黄河的,大、小清河是外流河。咸丰五年黄河从天而降,翻滚着黄沙来到济南,夺了大清河的河道。就像苍翠欲滴的山水画里突然横亘的一笔粗犷与豪放,无论色泽还是风格都极不协调地从画卷上划过,与小清河并肩而行。一条柔美得让人感动;一条奔放得让人心颤。对比的如此震撼,不由让人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思量这么就是为映衬对方而生的。

那时过黄河,要么走浮桥,要么坐摆渡,晕船的我限制了父亲过黄河的次数,大多还是去南部山区,既行医又寻药,几年间竟使得父亲声名远扬。

七四年,济南要为城市户口的临时工办理转正,上山下乡七八年的哥哥招工回城也有了眉目,这几天在家等着办手续。快五十岁的母亲高兴地睡觉都在笑。最终:母亲转正了,哥哥得到的是再等下一批的通知。几年后,我和家人才知道,当时在母亲转正和哥哥进城之间只能落实一个人,一家一年不能安排两个。望着母亲花白的两鬓和再有几年就该退休的年龄,大哥放弃了进城,留在了乡下。直到三年后同样的选择摆在我们兄妹面前时,我选择了留在乡下,哥哥才得以回城。

时光飞逝,不经意间我中学毕业了。上学的结果是课本上的远不如随父行诊收获的多,最后也走了先上山下乡,再等招工回城这条路,离开济南,到了沂蒙山腹地的岱崮公社。

那是一个山连山、山套山、山挤着山的地方,大山的肩膀上是小山,每个山顶戴着齐刷刷的帽子。好像步入群山的丛林,看得见的是山,看不见的地方还是山,像搓板牙样的向外延展开去。

我到沂蒙山,是个苦菜花盛开的时节。从县城到岱崮每天只有一趟班车,红白相间的车头上挂着块“支农班车”的牌子。被班车搅得尘土飞扬的山道,顺着一条小溪,躲着山势扭来扭去,扭得胃里翻江倒海。后来才知道这条溪流叫梓河,顺河而行的路,是进出大山的唯一道路。

只有走进沂蒙山,才能体会到山有多大,路有多远。我一直记着房东大嫂讲的第一个笑话,就是说:这里的青年,结婚的第二天就得赶紧往县城的医院奔,走慢了,娃就生路上了。

这话说了没几天,村里就有要生娃的,难产了。四个壮汉抬着的门板上,产妇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从我身边走过。

结果是父亲送我的银针帮了大忙,最后母子平安。

我到岱崮的时候已经是上山下乡运动的最后一年,前些年积攒下的知青们,大多都还滞留在村里,回城没指标,在村里又无所事事,打架滋事,偷鸡摸狗时有发生。我救了贫下中农的老婆孩子,一下成了知青群里的先进,也算是给知青们正了正名。

几次戴花、领奖后,公社就通知我到卫生院去大有作为。按学徒工领工资,一天八毛钱,一个月二十四块。

由于我的加入,为公社卫生院赢得了名气,都说有个济南来的女娃娃大夫,会中医,周围的山民也都慕名而来看病寻方。

转年,新毕业的学生“免下”后,开始了大规模的知青回城。当时的政策是原则上三年完成,但大家都想先走,早回去早安心。第一批,我和哥哥之间只能先走一个。那年,我才十八岁,哥哥都二十八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于是我选择了留下,大哥回了济南,到纺织厂当了名维修工,不久便和本车间的一个挡车工结了婚。

好容易盼着过了年,寻思着该轮到我回城了,不承想去年负责知青回城的那个人图了钱财没办事,被告发了。回城办公室大门锁上就没再开过。

到各级去问,答复都是办事的判了刑,没人了解情况。我就落锢下来,无人问津了。

爷爷是八四年走的,很突然。父亲从邮电局把电话打到了医院,说:正觉寺老街和原来的穷汉市一带拆迁改造,爷爷正坐在马札上看推土机干活,一歪头就倒下了。

我赶回来时,从护城河往南全是推倒的残垣断壁,早就分不清谁是谁,当年的青砖灰瓦和洒满童年记忆的青石板路面,被尘土飞扬的卡车拉去填了南山里的山涧。

我猛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突然离世,浸透着几辈人记忆的老屋、老街没了,天天见面聊天斗茶的街坊都另奔了他地,心里空荡荡的无抓无捞,抑郁和忧伤击垮了老人。

我莫名地涌起一种思绪,穷汉市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我也将不再属于济南。

八七年拆迁还建时,我没有济南户口,就没名分享受待遇。我只向父母要了爷爷坐的那一对圈椅中留存的一把,离开了老家济南,成了真正沂蒙山人。

在这里,有了善良的丈夫和乖巧的女儿,还有大山里淳朴的山民患者。看着他们渴望健康的眼神和治愈出院时的驻足回眸,我就心安了许多。

等孩子懂事一点,望着门外林立的大山,时不时地也会冒出一句:济南有多大?千佛山能比咱岱崮的神佛崮还大吗?我知道,小孩是在憧憬外面的世界。

我倒觉得没啥不一样,反正都得使劲抬头才能看到天。

时光荏苒,岁月流淌到了中国的奥运年,女儿要上大学了。也许是受我的影响吧,孩子一直想学医,报志愿时我也有意把济南的学校放在了第一志愿,结果,神差鬼使地被第二志愿的外地一所中医大学录取了。命运让我再一次错过了济南。

别管大学在哪上,带孩子去登次千佛山,感受一下“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壮阔是高考前就承诺了的,必须兑现。于是,选了个休息天,悄悄进了济南城,从南坡登上了千佛山。

济南的夏天比记忆里还要热,热得叫人烦躁,我也琢磨到了老舍先生为什么不写济南夏天的缘故,除了热还是热。

千佛山没了记忆中巍峨,报国禅寺门前凭栏北望,竟没有“城中仰看山容好,山上看城小”的感觉。我也明白,山没变,是城变大了。但心里那念念不忘的怀旧感还没安下。

望着远处大明湖畔正在施工的超然楼;近处朝山街以西成片的住宅小区,这些记忆里原本没有的东西,又为我本就酸楚的心平添几分忧愁。随口吟道:“舜井溢流陌上,历山近在城头。羁旅三年忘去,故园何日归休。”

女儿可能发现我脸色不好,搀扶着我:“咱不看了,下山吧”。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触景生情,所有的心酸又一次涌上心头。

下得山来,回望历山如黛,梵宇僧楼隐映在苍翠里,“城南马车山前路,几许来还去”。我却找不到自己归来的路。

叹息间不由想起郭沫若先生在清照祠前题的诗联“一代词人有旧居,半生漂泊憾何如”……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文章原本早就写好,只怕打搅了故事中主人公的生活,所以一直未敢与读者见面。

年纪稍大一点的济南读者也许觉得故事有些似曾相识,这不就是讲的那谁谁家吗。不错,您想对了。但请您想到为止,不要点透。故事里的主人公在2013年已经退休,虽然退休金不多(直到办退休时才知道档案里没有招工手续,只能按灵活就业办理)。目前在县城开了家中医门诊,每天门庭若市,充实得很。女儿早已大学毕业,目前在某市级人民医院工作,是山东第一批白衣执甲驰援武汉的逆行者之一。

拙作推出前,我又一次对老人表达了怕会打搅她担心,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那就告诉大家,我现在忙得没工夫想那些事。老乡易安先生有句话叫:‘江山留与后人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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