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影城。影厅内三十余号人,如游动的鱼群般被无形的水流牵引,向一个方向走去。静寂中混杂着紧张、兴奋,所有人的目光倏尔汇聚到一处——是梁朝伟来了。着风衣,缓步至昏黄的灯光下,拍摄立刻开始,他望向镜头,时而左顾右盼,叫人疑惑是否此刻置身《花样年华》中的场景。总有声音围绕在身侧:摄影师夸赞镜头中人呈现的质感,工作人员悄声确认下一处取景的位置……梁朝伟听罢,不做反应,沉着,安然。
三十分钟后,仍是同一个影厅,出现在马爹利第三季大电影《人生是场飞翔》发布会的,则成了换上私人衣物的梁朝伟,浅紫色开衫,内搭的军绿色T恤露出领边,脖颈间系一条方巾。这时的他,松弛、随意,虽仍不多话,但也非大众想象中害怕人群的“社交恐惧症”,望向满场观众的眼睛透着欢喜。或许因为,稍事过后,电影《金手指》将开始在上海的首场点映。
“金手指”,顾名思义,讲点石成金之人的故事。梁朝伟饰演“点金”之人,用100元换得百亿的程一言。角色可算作他从影以来最狂放的一次尝试,有影评形容,“程一言的笑容中有种无法掩饰的油腻、放纵,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暴发户模样”。也正因与此前的角色差异较大,梁朝伟才考虑接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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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挑战一些自己以前没有试过的角色,所以觉得这个角色比较特别,是难得的反派人物。”当合作者是多年挚友庄文强,以及熟悉的拍档刘德华,出演也愈发顺理成章。对外界而言,这意味着《无间道》主创的再度携手,对梁朝伟而言,这象征着一种“有安全感”的创作环境,他能省去沟通和磨合的时间——在老友面前,安静的梁朝伟会变得开朗、健谈,甚至顽皮。
影片改编自曾真实发生的佳宁案,在中国香港,这是一桩人尽皆知的奇案,牵扯到百亿资金和多条人命,至今留下不少谜团。研究案件背景的过程中,梁朝伟深感不可思议。“(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监管存在漏洞,金融制度不健全,包括贪污也很严重,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才在那个时代造就了这样一个人。”
四十年前的《鹿鼎记》、二十年前的《无间道》,直到今天的《金手指》,梁朝伟与刘德华似乎偏要隔二十年才合作一回。不过,拍戏过程中,“忘掉过去”才重要,两人达成共识,“要做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当然,我跟华仔会想到以前,偶尔也会聊到,一眨眼睛就已经几十年,时间过得很快。”
导演庄文强说,写好剧本后递给梁刘二人,他们竟不约而同致电回来:对手是否为梁朝伟/刘德华?问梁朝伟为何会猜到,他如此答复导演:“写得那样明显,怎可能不是刘德华?如果不是刘德华的话,我不会拍的。”
这句答复,既包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也暗存一种有意识的对于敏感的保护。二者的兼存,构筑了合作者眼中的梁朝伟,《猎狐行动》导演张立嘉曾说:“他看上去很好说话,但其实没有多少人能走进他的内心。”而庄文强也透露,“好多导演问我是怎样说服梁朝伟的,他其实对剧本很有要求,很敏感,稍有一两场戏不合眼,就不接拍了。坦白说,这么多年来给他这么多剧本,也不是次次都行。当然,过程中我们有些合作都成功,但他不是看是否成功,而是那部戏有否发挥”。
或许只有这位敏感的当事人才知道,选择接拍一部戏意味着什么。为演好《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他将原著看了至少四遍;为《悲情城市》则读完一尺高的书;为《一代宗师》苦练武术,研读叶问生平资料——前期大量的阅读,在脑海中构建起立体的、多层次的人物形象,形成通往角色内心的道路,才能使人物不显虚浮。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很难百分之百理解和表达人物,“只是从我自己的感受出发,加上我的想象去表达”。
这种习惯从《悲情城市》开始建立。当时,梁朝伟还是无线的演员,习惯香港电影式的表达,刻意张扬、夸大表情和肢体的戏剧效果。侯孝贤的镜头令他察觉到这一点,也给了他下苦功研读历史资料构建人物的动力。发掘到梁朝伟狂热的阅读习惯,侯孝贤逐渐向他介绍日本、中国和西方的文学作品,文学和通俗小说间的巨大差异。“前者的叙事更细腻,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从那时起,我爱上了文学作品。后来我才意识到文学带来的深刻影响,它是我灵感的重要来源。”三岛由纪夫、托马斯曼、沈从文,都是梁朝伟钟爱的作家。
去年的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导演李安为梁朝伟颁发终身成就金狮奖,在致辞中,他提到:梁朝伟是一个导演的梦想。他的双眼、他的演技,更是因为他闪着光的灵魂,得以让他的眼里蕴藏着闪电般触动人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梁朝伟表达的已足以胜过许多演员诠释的一大段独白。他的灵魂能够引导大家去做梦、去和他一同想象,我们都随他一同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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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闪电般触动人的东西”是什么?与其说是乍现的灵光,不如说,那是文学才能唤起的复杂的情感深度,呈现着他对世界和人性最为细腻而深刻的感知。也是因此,王家卫电影中多愁善感的男主角,《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中温文尔雅的周慕云,《重庆森林》中的663警官,《春光乍泄》中无忧无虑的耀辉,以及《一代宗师》中庄重沉稳的叶问,才足够打动人心,构成梁朝伟最具代表性的银幕面孔。
但这“闪电般触动人心的东西”,也从未在轻松的心境中得来。从影四十年,无论导演是谁,置身剧组的梁朝伟总处于紧张和压力之下,他曾说:“哪有舒舒服服不费力就拍完一部电影的?没有这样的。任何电影的过程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像在拔河一样,都希望可以站在我这边。”
所以,压力都是自己给的。“我常常对自己这样,你看我好像很好,其实我不是很有信心,尤其尝试一些新的东西的时候,信心需要慢慢建立。每次拍戏,开始都是战战兢兢,可能两三个星期以后,才慢慢地进入状况。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相对应的是,褒奖自己的时间则不超过一个月。时至今日,梁朝伟获得无数国际赞誉,包括最近获得的金狮奖、戛纳电影节的其他著名奖项、亚洲电影金像奖、台湾的三个金马奖和香港的五座金像奖杯,但这些奖杯,通常在一个月后就被收进了柜子里。“获奖从未让我觉得它能改变我的生活。当然,拿奖是开心的,是得到别人的肯定,但开心也不过一个星期就结束了。因为平常得完奖放在书房一段时间,我就把它放在柜子里面,不让自己看到,因为我觉得不需要提醒自己的成就,这样让自己无法进步,相反,我会提醒自己需要改进的地方。”对改进的追求,洗去了这位著名演员身上的光环,让他更似一位雕琢演技的匠人,举手投足显出谦和与澄净。
演戏的意义也在这些时日慢慢地流变:起初,演戏于梁朝伟是一份“可以释放所有压抑情绪的工作”,后来,因为饰演不同角色需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学习的愉悦让他惊叹“视野大大开阔”,最终,表演变得不可或缺,因为它是这位害羞寡言者“跟观众,跟所有人去交流的渠道”,唯有躲在人物背后,戴上角色的面具,梁朝伟才会觉得“有一点安全感,站在人群中也比较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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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感——前三十七年的电影生涯,梁朝伟都在寻求这一点。与王家卫、侯孝贤持续近二十年的合作,首先基于熟悉,无需用言语沟通就能彼此理解的环境,自然生成一种任其发挥的自在和自由。四年前,事情缓慢地转变。梁朝伟在一则采访中说:“我觉得离开舒适区的时候,生命才真正刚刚开始。今年我57岁,我不想再这样过,我想犯点错,做更多疯狂的事情。”
于是,接二连三的“错误”出现了:和程耳导演合作,在韩国女团New Jeans音乐录影带中露面,甚至选择跳出亚洲电影工业,前年借出演漫威电影探索好莱坞工业,明年则是要正式看看欧洲导演怎么拍——很难想象,备受欧洲三大电影节赞誉的梁朝伟,竟是第一次参与欧洲艺术电影的制作。明年,他将与匈牙利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级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这位导演曾凭借《肉与灵》夺得第67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新片《喑哑的友人》以德国中世纪大学城马尔堡的植物园为背景,讲述一百多年来人类与一棵树有关的三个故事。作为第三个故事的主角,梁朝伟将饰演一位从香港来到马尔堡的著名神经学家,由茵叶蒂为其量身打造。收到剧本通读后,梁朝伟观看过《肉与灵》《吾妻之话》两部导演前作,“觉得好好看,很有感觉”,便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与茵叶蒂沟通几次,在直觉的推动下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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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演的角色研究早期认知发展,没过一阵,梁朝伟就收到导演寄来的脑神经科学书籍和植物学书籍。按照梁朝伟一贯的阅读速度,两三天可读完一本厚重的文学大部头,但专业书晦涩,薄薄一本读了一个月,他还是摸不清自己懂了几分。说到这里,他的身子向座椅移了几分,好像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茧,“不知道会不会顺利,真的没有把握……”
类似的心情在前往好莱坞拍摄漫威的电影前也反复出现——确切地说,整个拍摄过程几乎都缺乏安全感,“最后一天拍完我一上飞机……”梁朝伟做出了大口呼吸的动作,仿佛从黑暗、高压的水底浮了上来。但回头看看,也会庆幸“自己还好有去做”这件事。那么,去德国,想必也如他所想,会是一次五味杂陈的全新体验。
事实上,还在为戏作准备的阶段,梁朝伟已然体会到角色带来的认知方式的转变。阅读植物学的相关书籍,他讶异于植物的智慧,“它们能够让一些原本吃植物的昆虫变成吃肉,树木底下的菌丝体存在着庞大的网络,大家会互相发送信号……这些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梁朝伟继续往深处想:人类是否始终以自我为中心,对周身的世界加以区分?类人的生物即是有智慧,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的背后,是否也象征着人类本身的傲慢?
他本就喜欢钻到大自然里去,闲来无事时,潜水、骑山地自行车、爬山、行帆船、滑雪,种种与自然相连的运动,都玩过一番。前两年痴迷过一阵帆船,行在水上,无形而多变的风令他捉摸不透,“以为今天吹东风就是东风,其实不是这样的,一天要变很多次,它常常从不同的方向吹来”。玩帆船要一直留意环境,“看到水面,看到哪边有风过来,这阵风有多大,多久才会过来会改变方向”,这令他感叹世界本质的无常,人类必须跟随变动而变动。一次帆船的途中,风骤停,没有马达的船停在海面中央,无法返程,必须打电话求助,“你在那边不知道等多久才能等到风,但只能等风来”。
最近,梁朝伟又重新捡起了滑水的项目。他说,自己的兴趣往往三分钟热度,有点像个小孩子,摆弄一段时间就又放下,除去运动,还玩过小提琴、钢琴、吉他、古典吉他……学得如何不重要,他是随心、随性的人,不在意结果,只享受过程的愉悦。再比如,爱喝酒,像马爹利的干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觉得开心了多喝一点,不开心了少喝一点”。不过,学习新东西的“从无到有”,也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最基本的东西,尤其是演戏,不要忘记原来的基本功是什么”。
采访时的梁朝伟,身上未见生疏,他时常腼腆低眉,但更多时候,显出一种友好而含蓄的热情,面对问题毫无保留地分享经历和观点,甚至因采访分段进行而重复说着“不好意思”。有人说,演员作为达成虚构沉浸的载体,都是戏内打破分寸,戏外好有分寸。或许还是得引用李安的一句话:梁朝伟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就像水,与世无争地流到最低点,引导他的才能,如同一条平静的河流,优雅而有力地流向表演所需要的任何地方。
摄影 Nick Yang
采访、撰文 Patricia
造型 Sherry
编辑 Elva
化妆、发型 Candy Law
制片 乌龙
助理 Doris
黑色翻领大衣来自 Pr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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