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作者:依菲
早有金庸、古龙等珠玉在前,如今的武侠故事,常常是在经典的阴影下过度套路化的作品。用一个陈旧的形式,讲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似乎越来越不合时宜。
在今年夏天,“低开”但持续“高走”的《莲花楼》,大结局播完后一个多月后仍被称作“后劲太大”“出不来了”的《莲花楼》,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整部剧虽然采用“悬疑探案”的单元剧形式,但这些探案故事更像是完成水平在及格线的标准作业,提供着叙事动力学上的作用。实际上,这部剧真正的亮点却不是“悬疑”,而是一种不太一样的武侠。
许多人说,看《莲花楼》时有一种回到童年般久违的“经典武侠感”,并归结于:这部剧的恋爱戏份极少,男人们都在认真打打杀杀,动作戏完成得挺漂亮。然而,在我的观感中,《莲花楼》的不一样,在于它的精神是反武侠故事的。它对“江湖英雄”“武林高手”“天下第一”这些概念的叛逆与超越,既是对武侠经典传统的一次更新,也是对我们所处的“疫情后时代”的当下生活的一份及时回应。
我常想起多年前,读过作家余华早年的短篇作品《鲜血梅花》。八十年代的余华“玩”了很多故事,那是一个集体热衷于实验与创新的极致年代。《鲜血梅花》作为一次讽刺性的戏仿,初读来,意境与设定均和传统武侠故事无异。读着读着,所有我们期待的情节,却都被依次颠覆。譬如,轻如鸿毛的杀父之仇,毫无目的的江湖漫游,萍水相逢的江湖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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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主角没有在任何意义上成为英雄,也没有做成千古留名的大事。他没有手刃那个从未找到的仇人,那件要事已经被其他人完成,一切就这样陡然结束。武林幻梦没有对他,或对我们敞开。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让这篇作品在阅读时充满魅力。
看完《莲花楼》后,我想它也是在反僵化的武侠故事套路的意义上,提供了让我们更感真实动人的东西。
我们早已熟悉所谓江湖恩怨的标配设置: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因为机缘巧合拜入厉害师父的门下,勤练武功,随着自己的身世之谜揭开,他为了报仇而成为了武林第一高手,最后清理了江湖秩序,抱得美人归。可是,在《莲花楼》里,我们看到的是英雄落入地狱,再独自爬出。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从江湖之高摔进市井之低,一人一狗一“房车”,学会了以中年的淡然感生活,去种菜,去吃饭,去交朋友。去过真正的日子。
英雄为何被背叛,又为何跌落?我们早就知道答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轻时,光芒万丈的李相夷,风头过盛,遭人怨恨而不自知。许多他曾信任的人,都暗中促成了他的毁灭。九死一生的李相夷捡回一条命,却听见了世人真实的抱怨:“那些个江湖人,除了打打杀杀,还会干什么?”听完后,他无法重新成为李相夷了,是因为他对于李相夷所做事业的正当性,甚至李相夷本人的正当性,都产生了怀疑。
这怀疑最终成了自嘲:原来李相夷是“挺惨一男的”,江湖第一并不值得羡慕。李莲花的故事,也是在重新打开过去,重睹英雄神话的破灭,也再度探索李相夷当初的生活是否坚实、是否有意义。最后,李莲花不愿意再成为李相夷了。
所以,当年轻的少侠方多病以“大侠李相夷”为精神标杆而勤学苦练,历世成长,他身旁的李莲花则不断讽刺和“解构”崇拜李相夷的合理性。这样的设定,也颇具深意。
但,李相夷所代表的价值,真的被动摇了吗?诚然,他曾自负莽撞,却始终有情有义,问心无愧。或许是为了与现状和解,李莲花需要不断解构李相夷,来断绝过往的自己,却最后发现,李相夷并不可悲,受害者无需担责。因为,通过英雄被背叛,我们真正看见的,是世俗中人性的虚伪,脆弱,善妒与自私。
如果说李相夷不过是一个代表“正义”的符号,人们真正背叛了的就是这一价值本身。于是,这一切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世人之恶,难以被英雄所拯救罢了,而英雄本身并未真正贬值。怀有英雄之心的人所做的事业,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或许这时候我们应该回答,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事实上,武侠精神的脉络,可以上溯至战国百家争鸣时期,由“士”的理想而分化,所谓“文者为儒,武者为侠”。《墨子·经上》曰:“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这种勇于牺牲自我而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的思想,诠释了侠义精神的最高境界。
因此,从本质来讲,“武侠”与“儒家”的道德人格追求,同出一源。区别只在于,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居江湖之远。如果说,儒家文化在上层规范着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那么武侠精神就在大众中间蓬勃着情义伦理的生长发芽。
可以说,从李相夷到李莲花,学会的是接纳,不变的是仁义。在高处与低处,看似是两种人生,前者锋芒毕露,从不宽恕;而后者安之若素,一切都能原谅。李相夷是在传说中成为被仰望的侠客,而李莲花教会了我们去欲望最平凡的生活。欲望是能被规训,也能被反规训的。
有趣的是,演员成毅吐字不清的小毛病,反而更出神地演出了李莲花讲话时“柔和的冷漠敷衍”。懒于证明,懒于解释,他越来越“无我”,亲手从江湖至尊的位置上抹去自己姓名,甚至连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也懒得恢复,因为他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无愧于世的自由。在人欲骚动的世界上,退总是比进更难,放下比拿起更难,获得自由比成为英雄更难。
而李莲花不仅放下了荣耀,就连痛苦也放下了。在这个意义上,《莲花楼》像是一部充满人生喟叹的“禅味武侠”。
因此,李莲花的自救与重生,可以是另一种生活理想。人生里,总有一些要去接纳与包容的部分,因为就连江湖第一也有太多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么多年里,我们的欲望已经被集体调教成了“人往高处走”的内卷模式,而李莲花示范出了侠客又如何“归园田居”。他沦落到衣食住行都成问题的时候,用了三年,从种萝卜开始,笨拙地学习养活自己。
当李莲花回忆,他自己种的萝卜第一次长出了苗时,“高兴得痛哭流涕”,我们或许也能想起,过去的几年,在人生行至逼仄境地时,能做的也就是买菜,做饭,吃饭,洗碗,一天又一天。江湖里的人也要生活,而生活是由具体细节堆积而成的,看见真实,承认真实,享受真实,从来不是一种价值观上的退步与逃避。
“人世太匆忙,褴褛青衫锦衣霓裳,谁不是孤身走一趟?”
谁能说武侠故事永远只能在“成为英雄”的套路中打转呢?虽然《莲花楼》的叛逆,在于不愿意歌颂那些人定胜天、大权在握的当代英雄;但《莲花楼》的传承,也在于发现了,所有真正有力量的武侠故事,都是叛逆的,反套路的。因为,真正的侠,只能是人。
《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是大侠,然而这个大侠身上却有“笨”的成分,是一个天资平庸的“傻小子”;《神雕侠侣》里,杨过是大侠,然而这个大侠身上却有“邪”的成分,他的身世不干净,行为礼数也受人争议……
正是这些与我们的英雄想象看似不兼容之处,才用人的复杂性,对比出了“侠”的苍白。李相夷与李莲花能是同一人,那么褴褛者与青衫者,锦衣者与霓裳者,也可以是同一人。人可以选择成为英雄,也可以选择不成英雄,正如李莲花也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结局”。
在《莲花楼》里,那些轰轰烈烈的传说,几乎都以过去时出现,这让所有的剧情都蒙上了一层怀旧的张力,也展览了一场与少年心性的告别礼。在屈指可数的爱情戏份里,李相夷与初恋女友相认。他炫耀地告诉她,现在的他会做饭,会缝衣,会种花了。他不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少年了。
“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种的花。”
“一定要来哦。”
站在庭院里,曾经的恋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孩子般相视一笑,彼此祝福。看吧,这部剧里的情爱,不是不择手段地追求美人,而是成全:“乔姑娘只属于她自己。”正如这部剧里的友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尊重:“人与人的交往如同喝酒,各自随意才能更尽兴”。也正如这部剧里的反派(笛飞声),最后却成了最珍惜李相夷的知己,而李莲花也帮助他从“天下第二”的执念里解脱出来。《莲花楼》解构的了,可不止是英雄,它也解构了我们曾恐惧的“失败”与“落魄”。正是这种可进也可退的真实,最具江湖感,也最具风云。一朝一夕,一人一狗,一蔬一饭,谁又能说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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