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凸凹
Chengdutuwa
成都凸凹简介
成都凸凹,又名凸凹,本名魏平。诗人、小说家、编剧。祖籍湖北孝感,1962年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万源县生活、工作20余年。当过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公司经理、政府职员等。现居成都龙泉驿。出版有长篇小说《甑子场》《大三线》,中短篇小说集《花儿与手枪》,诗集《桃果上的树》,散文随笔集《花蕊中的古驿》《纹道》,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20余部。《大三线》被成都商报评为2015中国文艺“年度图书”。作品曾获浩然文学奖、刘伯温诗歌奖、冰心散文奖。
短篇小说
鸡公车进城
成都凸凹
林大爷和钟婆婆搬进小区新家小半年不到,就闹出离婚笑话。你说两位都久经沙场岁数一大把连孙子辈都有了的主,离婚总得有点放得上桌面,或者算得上事的事吧?可二人离婚,竟是因为一架旧里吧叽二不跨五的鸡公车!
城镇化前,老两口住在山上,鸡公车也住在山上。从山上往驿马河边的怡合新城搬家时,二人淘汰了所有沾农味的东西,剩下的那点,往两个蛇皮编织袋一揍,又把鼓得溜圆的蛇皮编织袋往鸡公车上一扔,就利索干净了。下山途中,坐在鸡公车上的钟婆婆居然老妖艳了一回,翘着二郎腿,丢心落肠得一根肠子通到底地吼了几嗓子当年的情色山歌。这几嗓子通天接地,来得如此陡峭与妙曼,让林大爷惊骇,却默不作声。要是往常,婆娘出了这歌声,林大爷看得见山风和落叶被歌声拽着跑,今天,他两眼一抹黑。
从小路下行到了半山腰的公路,二人就把两个蛇皮编织袋往政府派来的搬家汽车上放。
“不是说好不要这破烂货了吗?”见林大爷吆喝俩青壮把作为周转运输工具的鸡公车也往汽车上搬,钟婆婆一脸疑惑,发问了。
“你以为这大货车就能把东西拉到小区楼下?拐弯抹角,堆场转货,还得鸡公车,好使!”林大爷气壮山河肾劲十足的口气,显然是得理不饶人稳操胜券的。老两口几十年修炼出的阴阳平衡关系,除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基本上可归于你来我往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轮回套路。这不,见老家伙雄起了,钟婆婆就软不溜秋嘀咕道,哦,这样嗦,还以为你又起啥子打猫心肠了呢。
就这样,林大爷只使了兵不厌诈和步步为营两个小计,就完成了把鸡公车从旧农村开进新城市的战略大转移。
直到此时,钟婆婆才搞清白,选房时,老头子为啥说自己腰酸背痛老来恐高加之想伺候一个菜园子就非要底楼不可,又为啥以扭着青山不放松、抱着祖坟不挪窝决心,绝意不领会组织意图打死舅子不下山进城坐享清福。原来理儿呀根儿的在这个地方:安置房啥都安置得了,就是安置不了一架鸡公车!
按一人三十五平米的分房政策,老两口在摆脱“又旱又涝”土地的束缚、放弃农活儿的同时,分了房,在小区有了自己的新窝窝,同时也成了拥有城市户口本本可以参加社区组织的义务劳动的新市民。把钟婆婆气得一跳八丈高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总共两室,一架破鸡公车居然蛮横霸道得独占了一室!不就一只不打鸣不出蛋的木鸡吗,不,应该是半只,还有半只是车轱辘呢。夫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这老家伙六十不到,又活倒转了去,呆若木鸡了!不是若,压根就是,一只呆得挺尸的木鸡。过惯了一人一床宽松日子的老两口,又被迫挤在了一起——被迫把新习惯改成老习惯。别了司徒雷登,别了武器,别了那些裸不裸睡自个儿作主、横扳顺跳拳打镇关西脚踢东海龙王的床上逍遥生活。
木已成舟,米已下锅,犯上作乱也作了。面对引狼入室的老头子,自认为忍了一辈子的钟婆婆还是万难万难地忍了。为了不乱上加乱,乱成散雁,钟婆婆把离开肝的火,又一指一寸地摁进身体,让其匀匀净净归位于肝。肝火终于不显山不露水,肝复又有了正形。但钟婆婆忽略了时间的捣腾,或者说没想到时间的捣腾反应在枕边人这里会这般剽厉。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到底是爆发了。引爆她的,当然还是鸡公车。
老两口有个女儿,女儿嫁出去后随了男方,一小家子与男方一大家子窝在怡合新城一套大房里。女儿女婿出了带把儿产品后,就像圆满完成重大而壮丽任务,欢喜无比忧伤无比地出了口长气。俩人出了漂亮活儿,就出了家门,一直常年在外打工讨生活;累是累,倒也无羁无绊,潇洒自在,小两口的欢喜安逸自不必说,外孙就由亲家带。亲家当然乐意带了。你看这亲家母,抱着穿开裆裤的正孙儿在村子和小区里转悠,嘴上嘘着小曲儿,魔法手指就在正孙肉把儿钢琴上作肖邦式弹奏;走一路弹一路,老大不小年纪还有小屁孩的人来疯德性,人越多,弹奏得越有生色;那个熟练劲儿,不仅有肖邦的洋气,还有坐在老屋院坝玉米棒中间抹拉玉米粒的田园气;美死了这老妖婆。
不承想,住进新房小半年不到,亲家公病倒了。他自己说是水土不服,坊间传闻则是被城里土著一点不顾念新来户感觉一天到晚吃喝嫖赌歌舞升平给眼气的。还传闻,亲家公是完全可以不被城里土著眼气的,非但不被,反过来,还可以眼气城里土著呢。说他没有钱也罢了,说他身体上不去也罢了,偏偏他这两样都惊人地不俗。他惊人的不俗,又偏偏遇上了贤内助兼女老虎的亲家母在管理老伴爱情方面,惊人的不俗。亲家公的病根,正在这里。如此说来,亲家公的病,还真怪不了城里土著,要怪只能怪亲家母。
少了亲家公这个人手,亲家母忙老忙小,忙里忙外,哪里忙得过来?至于弹奏之美,早已消弭殆尽,随麂子翻十八道山梁去了。正孙何去何从,亲家犯了纠结,却也有了不二主意。开始拨电话。
女儿只在电话里哭了三声不到,分贝也没完全高上去,林家老两口就铁了主意乖乖儿带外孙。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二老好容易逮了机会,就想借机熬下牌,对女儿说,不跟你说,跟你说不上,叫他自己说。又对女婿说,你不是行实得很吗,当初我们说我们带,或者一家一季,两家轮流带,抓阄猜子儿也行。楞格公正的事,却像要了你们的命,啷个都不干,这下晓得锅儿是铁倒的了,晓得火芋儿烫手脱不了爪爪了……天下女婿哪个不通熟丈老汉岳母大人的鬼板样和烂德性?老林家女婿也不例外。他只管对着电话猛灌死皮赖脸的憨笑与言子儿,生怕电话线海长,憨笑与言子儿不够,灌不拢俩老怪物耳孔孔。直到把女婿娃收拾得下了矮桩,服了文武,老两口才勉勉强强应诺下来。放了电话,老俩口学着电视的玩法,喊了耶,只差旋转飞搂与嘴堵嘴堵得背气。
还真怪,在亲家那边耍腻了现代玩具的外孙,一到这边,就只对鸡公车感兴趣。亲家当过村会计,包过采石场,天南地北的摩登玩具,堆了小半屋。老两口其实真正憎恨的不是亲家,不是女婿女儿,正是这小半屋。没有这小半屋,争夺孙孙之战,他们即使输,也断不会输得一踏糊涂没有底底呀。他们一辈子挣的脸面,被这一小半屋抹光了,又拉毛了。今儿终于扬眉吐气了,俺林大爷只一架鸡公车,就把那狗屁小半屋碥得啥球也不是了。下山后,从未给过鸡公车好脸色的钟婆婆,这回终于给出了两个,但还是给得略显小气。这颇像皇帝恩踢给大臣的赏物,在皇帝一方是涓埃,在大臣一方却是大海和永辈的千恩万谢。
林大爷把小外孙抱在促狭的鸡公车上玩,就像老忠仆把小主子抱在宽敞的后花园玩。白天沐着阳光小区推,晚上浴着灯光家中拉。“叽咕,叽咕”,车轱辘一路鸡叫鸭叫,曲项向天歌,叫得可欢了,惹得楼窗前全是盯眉盯眼的脑袋瓜儿,惹得一帮野鸟和家禽家畜不得安宁,不停搞歌咏比赛秀。
外孙被推拉,相当于做推拿,喜乐了。可把小区那帮细娃儿妒嫉得要死,一双嫩手不停搓捻,都有了老茧;或呼天抢地,或耍娇卖乖,绝活使尽,非扭到大人买鸡公车不可。这让林大爷爽啊,自己的鸡公车即使走出山林,虎落平阳,也有笑傲江湖、重振雄风的时候!但钟婆婆不乐观,打小,动物一样对天气特灵的她,预感到了一场风雨的临近。
果然,鸡车孙三位一体的爽日子才开始不到一礼拜,物管上门了。原来,细娃儿扭着大人们买鸡公车不放手,大人们就扭着物管不放手。物管上门,是让林大爷放手。
林大爷火了,抓着鸡公车的手竿竿老筋暴鼓如秦明狼牙棒:“放手?人家要买鸡公车关我屁事!如果你买了一套大房子,巴适得不得了,别人见了,跟到也要买。就因为这个,要你放手,卖房,我问你,你干不干?”
物管一脸无奈:“桥是桥,路是路,一码归一码。林大爷,您老这是偷换概念,房子,鸡公车,能拿一块说事儿吗?再说,人家毕竟是群众意见吧。”
林大爷说:“群众意见?我也是群众!”看一眼坐在鸡公车上如坐在宝马上看风景的顽童,又说:“我外孙也是!”
“可你这玩意儿的噪音,叽咯叽咯的,扰民啊!要是哪天环保局来测分贝——”
“放屁!鸡公车的声音,比……比……比那辣妹子宋祖英的声音都好听!她宋祖英不扰民,凭啥老林家的鸡公车就扰民了?你听——”说话间,林大爷一个马步,做出架式,又准备启动鸡公车。
“好听个屁!”这回是钟婆婆火了:“人家物管在理!明天你不把鸡公车扔出去,我就当破烂卖!”难怪钟婆婆发火,钟婆婆最闹心的,就是老头子迷宋祖英。她也迷宋祖英,且迷得拔不出来。正因为她迷,又迷成这样,才反对老头子迷。老婆子这理儿,林大爷懂,所以总是阴到迷,一般不表露,要表露也轻描淡写,不当回事儿的样子。今儿一急,嘴不关风,出状况了。
第二天,林大爷带外孙坐火三轮看了附近的汽车城回来,一拢屋,脸就垮了下来。一个脸盘子,巴掌大个地儿,败坏得像地震废墟。林大爷发现整个屋子空落落的,大得徒有四壁,物没有,人没有,声儿更没有。直到转身出门跑遍全城,以双倍价把鸡公车从旧货收购站回购回来,脸色又才活泛起来。心说,该老林家的就该老林家的,妄想鸡飞车打,哼,没门!鸡公车一落屋,钟婆婆就一把箍了林大爷手腕往外拽。
“疯婆子,拽我干啥?”“拽算轻的。老娘连杀你的心都有!”“哪去?”“离婚!”“离婚?巴不得,离就离!”老两口的离婚风波就这样在小区啁开了。
婚最终没离成。老两口旋风般来到民政局,结果办事员突然肚子奇痛抱腹去了医院。次日雄赳赳气昂昂赶拢,刚轮到他们,又遇到上不了网并且打印机坏了。第三天上,那位靓妞工作人员才让他们说子曰,自己还没开口,老两口就主动撤退了。女儿是事后才晓得这事儿的,她在电话里说,你们瓜的嗦,那是民政局为故意收拾你们这一类临时起意的离婚人使的招儿,不定还是你们社区居委会跟他们联手做的呢。
钟婆婆听了,气咻咻吼道,狗日的民政,砍瓜儿的居委,咋能这样,咋能这样。你老汉要是再拿鸡公车烦你妈,逮了机会,还离!女儿一听,乐了,故意搡妈道,那你离呀,有本事离呀!钟婆婆吼道,狗日的,没良心的,你妈生你前咋不说这话?现在才说,啥意思嘛,不算!女儿说,那会儿呀,女儿都不存在,啷格说嘛。一家人在电话两头忍着不笑,后又哄堂大笑。
离婚不成,老两口各自收回了一些脾性,往后退了一步。
外孙儿的到来,不光添了林家的喜性,还让老两口的睡觉问题得到了部分解决。外孙儿外婆已然像蛇一样盘缠着睡了,林大爷还不知趣地往上拱,结果被钟婆婆一个鸳鸯腿给踹下了床。
这样,林大爷就跟鸡公车睡了一宿。有了一宿,就有二宿,一路宿下去,林大爷就与鸡公车同了居。林大爷睡眠一直不好的,看了一千个中医灌了一万副中医也不见好转,甚至连蜈蚣牛屎蚂蚁蛋童子尿等偏方都服了;跟鸡公车一睡,居然奇迹般好了,不睡则罢,睡则死,死则像一滩健康得牛逼哄哄的牛屎。林大爷将沙发从客厅拖进来,与鸡公车并在一起,那自然形成的中间的凹槽,就成了他的金窝银窝都不如的狗窝。搂着鸡公车睡,他感到既是搂着出生了又死去了的先父睡,又是搂着还没出生就被计划掉死去了的儿子睡。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想到隔壁的婆娘、外孙儿,和电话那头的女儿女婿;为此,他感到羞耻和不安;好在那边的羞耻和不安,并没有搅肇他这边的痊愈的睡眠。
林大爷还推鸡公车供外孙玩,只是不在小区和宅内推了。每天从龙泉山下的驿马桥出发,沿滨河路左岸推去,至向阳桥调头,沿滨河路右岸推回。上午一圈,下午一圈。这一推,却推出了风景。一路上都有人请求与鸡公车合影,尤其傻不遛叽的老外,把鸡公车当什么似的,照了相不够,还当义工,抢了车,把屁股撅成大饼,推着外孙发疯。由于车只一架,而需要推车和与车照相的人众又那么多,这就出现情况了:市场出现了。好些人大声嚷嚷,争先恐后付费。但林大爷不愿挣这个钱,更不屑挣这个钱。如今都转户成城里人了,还在乎这几个子儿?大街上的,也不嫌丢人现眼!林大爷这会儿又成了思想家哲学家啥的,他思想的和哲学的课题是,声音的审美与时间长短有关;同样是叽咕叽咕的声响,小区里不美,那是因为长了,滨河路美,那是因为不长。林大爷为自己的研究成果骄傲着呢。
林家的日子就这样松松垮垮不咸不淡自生自灭过着。
不久,老林家喜从天降。汽车城私立博物馆提出收购老林家鸡公车,并且,一出价就是十万!
原来,这架鸡公车太有故事了!湖广填川、辛亥保路、慰问抗日川军、解放大西南、公社送粮、大炼钢铁、包产到户,直至现在而今眼目下的新型城镇化,这些事,它都一件不落亲力亲为参与了。它从老林家祖地广东梅州来川后,又在成都东边成渝古驿道上跑了三百年。它是老林家的传家宝,更是汽车城坐落地古老交通工具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见证。偏偏是,像猎犬一样到处收集陆路交通文物的汽车城博物馆,又不知从哪儿嗅到了这个重大信息。
钟婆婆见老头子的宝贝有个好去处,也打心眼里高兴。高兴的空儿里,没忘劝老头子赶快脱手变现。哪知林大爷像个闷头货,弄死不开腔,一句话没有,一个态度不给。钟婆婆以为老头子高兴过于,成了闷骚癫子,就打算把他往四医院送。林大爷终于说话了,哪个癫了?你才癫了呢!
“林大爷,十万你都不卖?”找上门来的博物馆女馆长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自己一张热脸瓣儿,竟碰了林大爷的冷屁股,但不甘心,又小心翼翼问。
“一百万也不卖!”林大爷的声音气吞山河气贯长虹,发散出去历久弥坚。
钟婆婆完全瓜了。女馆长更完全瓜了。全世界全瓜了。女馆长觉得面前的犟老头子,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就在她气得、可怜得只差跪下时,听到了林大爷平平静静不大不小像裘毛一样柔顺的声音:
“我捐献给你们。不要钱,一分不要。”又说,“我现在就给你们送去。”
钟婆婆气得一甩屁股差点走掉。女馆长什么话不说,她已经鲠塞得说不出话了。但她最终还是不放心地试着问了句:“您,什么都不要?”
林大爷说:“要的。哪能白送,不明不白送。”又说,“您给发一个捐赠证吧。”
女馆长噙着泪,使劲点头点成了鸡啄米。送鸡公车去汽博时,林大爷还提了一个要求,他要女馆长不坐沃尔沃,坐他的鸡公车,让女馆子亲自、亲身感受一下这架鸡公车的质量和神奇,以及他推鸡公车的技术是如何霸道。他还让老婆子和外孙呆在家里,但老婆子和外孙都不干。老婆子不干,是不想男人跟一个狐狸精富婆太近乎太热乎,外孙不干,是因了鸡公车居然要撇下他这个小车主自顾去了。女馆长请钟婆婆和外孙上沃尔沃,让司机送馆里休息。钟婆婆还是不干,女馆长不明白钟婆婆的不干,不再多言,让司机走了。女馆长一捞裙子,屁股一歪,坐上了鸡公车。她没有骑坐,而是双腿顺在一边,侧坐了。林大爷心里说,这城里婆娘坐鸡公车,硬是耐看,怎么瞅都是一幅画。鸡公车一个颠簸,女馆子就一个笑,一路上鸡叫鹅叫笑个不停,惹得路人像看西洋镜。
钟婆婆抱着孙儿跟在后面,心里酸酸的,笑得像哭。按说,鸡公车为她带来的烦恼消停了,该释然才对的,可她的心情和表情就这样了,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去汽博,是下午,乜斜着眼睛看人的太阳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影子,但没人察觉,包括钟婆婆。
说话间到了汽博门口。二老受到了该馆包括沃尔沃司机在内的全体员工的夹道欢迎,劈里啪啦的巴巴掌响得哦就像夏夜的一泼雨。这是二老平生领略到的最大礼遇,像极了国家领导人外访走下飞机舷梯走上红地毯那个阵仗,当下自是感动不已,惊惶不已;小外孙也笑了,笑得老气横秋,两长排肉巴掌拍打出的无烟火炮,让他早把鸡公车忘在了乌有国。这天下午,所有人都活蹦乱跳,如果非要评个之最,还数女馆长的活蹦乱跳。
晚上,林大爷把捐赠证放在家中神龛前,手持三支香,双膝跪地,说,“先祖啊,我是想要那十万块钱的,可我又怎能要哇。卖传家宝,我不是败家子谁是?所以,先祖,不要怪我,我没有卖,真的没有卖!”说着,把捐赠证取下,握在手上,“这个捐赠证,就是证明啊。捐赠证上写得可清白了,这架鸡公车,是林家的家宝啊!”
林大爷说:“先祖啊,馆长说了,这鸡公车不仅是家宝,它现在还是省宝了呢,再过些年头,没准就是国宝了!”
次年,秋天。钟婆婆身上鼓了一个包;先是不知道,后来那地方老有动静,到医院查找,打CT,就打出一个包来。医院说了,还好,这个包发现得早,可以一刀解决。林家转忧为喜,一问刀价,又瓜了。妈妈哟,这一刀下去,需要三十万!老林家的人抱头哭了几场,就抹了泪,开始凑钱。几天下来,仗着亲家的帮衬,凑了十万。面对二十万缺口,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老林家只有砸锅卖房,露宿街头了。
这个包像一场严霜,把老林家完全打蔫巴了。钟婆婆拜了神龛,趁人不留神,跑上了龙泉山。她把自己挂在老林家那棵歪脖子老核桃树上,以期让自己的一生和百把斤肉,在山上坟地形成更大一个包。心说,包就包到底,一了百了。但她还是被匆匆寻来的老头子和健步如飞的亲家公拦腰一抱,解了绳套,救下了树。蹬开垫脚石前,山风一阵一阵吹来,把事实上从未浪过的钟婆婆吹成了一浪一浪的秋千;正想着来年坟草青青,美如外孙满墙满纸的多彩涂鸦呢,俩老头子屁颠屁颠赶拢了。俟后,她对俩老头说,我可不是你们救的,是我孙孙救的。如果不去想坟草,哪去想孙孙,不想孙孙,早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卖房!”林老头子一声山吼。又吼:“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
“卖了房还咋过日子啊!啊——”钟婆婆哭山了,又吼山了。
人要活,就得吃饭穿衣,而房是衣服的衣服,这理儿,钟婆婆懂的。
林家还没卖出去房子,医院的账上就进来了票子。钟婆婆出院时,非要医院告诉她二十万捐资人是谁。医院被磨叽得不行,就说了。医院说,捐资人叫鸡公车。
“鸡公车是哪个哟?”钟婆婆有些蒙。心说,还有浑名叫鸡公车的莽子?
“我们医院咋晓得?反正那个捐资人自己说叫鸡公车,还再三扎咐,不要跟你们说。对了,那人是一女的,四十不到,长相不摆了,乖球得很。”
“傻婆子,我晓得是哪个了。”林大爷说完,又说,“是鸡公车救了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妖婆的老命啊!”
对来苏水味特敏感的钟婆婆,这会儿就像站在山上的桃林里。鸡公车如一扇万吨级铁闸,关住了钟婆婆比猫胡子都灵的嗅觉。
钟婆婆渐渐有了反应。她没有像汽博女馆长那样鲠塞得说不出话,而是哇一声哭出来,大把大把流泪。她哭得张开了臂,弯下了腰……像了,越来越像了。老头子看她的眼神,竟像看自己的鸡公车。
钟婆婆活蹦乱跳都一两年了,林大爷才听说,女馆长已经没法活蹦乱跳了,她被框定在了法庭的围栏里。女馆长被框定,还是因为鸡公车。围栏里的女馆长,耷拉着脑球,跟一只身体内长了包的母羊没什么两样。女馆长的情况,林大爷是听女馆长的代理律师说的。这个代理律师,以打伦理型经济官司闻名这座城市。
“湖广填川博物馆”、“辛亥保路运动博物馆”和“中国古驿道博物馆”等十来家对文物古玩收藏特敏感的机构,从报上看见了老林家这辆满载了三百年故事的鸡公车的故事,就齐扑扑按到汽博,找到女馆长,出价一浪高过一浪,欲将鸡公车据为己有而后快。女馆长打死不卖,但最后又迷迷糊糊与其中一家签了转让协议,一百万。汽博的另外几个股东知道这事后,大爆粗口,一气之下,把擅作主张的女馆长告上了法庭。
叽咕叽咕,鸡公车叫着,也被推进了法庭;它在等候,自己的去向与归宿。
林大爷、钟婆婆也被请进了法庭,老两口是作为女馆长的证人来的。附带的,还有接受多方问询的义务。当然,更重要的,作为鸡公车原主人,鸡公车何去何从,法庭需要老两口出个声儿,拿个倾向性意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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