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摘要: 4、谁来管家一部书总有些令人费解的事儿、令人费解的现象。西门府内主事的是正妻吴月娘,众妻妾们也无不把她看作领头羊,就连西门庆到那个女人房里过夜,有时也要由她安排。特别是过...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4、谁来管家

一部书总有些令人费解的事儿、令人费解的现象。西门府内主事的是正妻吴月娘,众妻妾们也无不把她看作领头羊,就

连西门庆到那个女人房里过夜,有时也要由她安排。

特别是过节,有许多堂客来,他总是请这位正头娘子的示下。至于出门拜客,开门纳客,迎来送往,也都是吴月娘,而

无第二人。

所以吴月娘是位实实在在的管家婆。

但掩卷想,西门府每发生了那么多大矛盾,大事故,吴月娘都没奈何,没一件儿是经他的手处理好的。她至多发发牢骚

罢了。

西门庆喜欢上了妓女李桂姐,要梳笼,一个月不来家,她没办法儿;娶李瓶儿,她再三阻拦,照样儿娶了来家,还得罪

了西门庆;潘金莲陷害宋蕙莲夫妻,她眼睁睁地看着被害的美人儿吊死梁上,能干事的管家来旺被下狱、被押解回籍;

西门庆打潘金莲,她插不上手;西门庆打李瓶儿,她不过问;来昭一家三口被赶出门,她也只能安排到狮子街,骂几句

“九尾狐狸精出世”子事……以致于丈夫死了,她还不知底细。正因为她的无能,搞得西门府家翻宅乱。

那么这个家,真的没一位起平衡作用的人吗?若有,那是谁呢?

先从娶李瓶儿进门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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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因西门庆家出了事,大门紧闭,一个月不出门,而患了想思病,吃不下,睡不着,气息奄奄,险些丧命。是太医

蒋竹山为她治好了病,为感恩,她招赘了蒋竹山。

西门庆的灾难过后,发现瓶儿改嫁,大为恼火。李瓶儿也后悔招赘“中看不中用”的蒋竹山,再改嫁西门庆。

西门庆一方面恨瓶儿改嫁姓蒋的,一方面恨当初吴月娘阻拦这门亲事儿,便与她不说话。当娶亲那天,新娘轿子到了府

门口,吴月娘不出去接,瓶儿吃了闭门羹,弄得很尴尬。

西门庆干着急,又不愿向吴月娘下气,亲事硬停在那儿。 而潘金莲隔岸观火,其他女人搭不上手儿。此时,孟玉楼挺

身而出,走到月娘身边,说道:

“姐姐你是家主,如今她已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得她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

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

月娘听了,不好再不去接,一来,是这么个理儿,总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二来,玉楼这话也为自己好,若果真不

接,西门庆的火性脾气,又是一场大闹,对这个家对自己都没啥好处。

于是一场婚嫁的尴尬,便被玉楼一句话化解了。

此事,不但西门庆感玉楼的善心,新娘瓶儿感玉楼的情,家下其他大小,也会说玉楼会做事。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绘画 · 吴月娘

然而,月娘虽出门迎进了新娘,却并没化解与西门庆的矛盾,夫妻见面,仍耷拉着脸,噘着嘴,不说话。于是内事、外

事两层皮,互不通消息。

一日早晨,西门庆要出门,急寻小厮来旺,却遍地找不到,在前面爆跳如雷。寻找的小厮平安儿也急得脑门儿冒汗。

来旺跑到那儿了,谁晓得此时的他正在尼姑庵里玩呢。怎跑到了尼姑庵?是吴月娘安排的。

月娘一早就打发他到尼姑庵办事去了。孟玉楼又走到月娘身边说:

“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主张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

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地依俺们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

尽管吴月娘嘴头子上硬,说什么“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

那不过是气话,不过是当着众人面,显摆自己不服软的骨气,内心深处觉得玉楼的话不无道理,长此以往,终不是个法

儿。

后来,月娘雪夜烧香,为夫祷告,被西门庆偷听到,感妻子真心,夫妻和好。

孟玉楼是此事的目睹者,她心里一方面暗暗高兴,因为她晓得这是月娘听了自己劝告,而后演出的“雪夜烧香”、“佳

期相会”。 但又明白月娘的鬼心眼儿:不愿领她的情。

孟玉楼要戳破这层窗纸,还要将她劝和的战果扩大。于是找到潘金莲,再演一出戏。

第二天一早,她便跑到前边金莲房里,一五一十将昨晚事演说一遍。满肚子戏曲典故的潘金莲,一听便知行骗西门,

“假撇清”。 玉楼最明白月娘的用心,

“她不是假撇清,她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她说她是风老婆不下气,倒教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

说她,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每说和。……

如今你我这等教论,休教她买了乖儿去了。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拿出

一两来,原为她发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

孟玉楼谋划得多周到,安排下酒席,表面赏雪,实则为夫妻和好庆贺。再一层意思,让西门庆别蒙在鼓里,连我们这些

女人都看透了,那是在你面前做秀。

第三层用意:戳破这层窗户纸,不但让西门庆明白,也使李瓶儿、一家人都明白,是她化解了这场夫妻矛盾,西门庆、

吴月娘、李瓶儿都应打心里感她的德。

西门庆娶瓶儿进门的当天夜里,就对新娘来了个下马威。他恨李瓶儿变卦改嫁、背叛自己。他要给这位水性杨花的女人

一点厉害瞧瞧,于是一连三夜不到她房里去。

第三天夜里跑玉楼房里来。玉楼本应暗暗欢喜,但她晓得西门庆的心思,也明白这位老公还是喜欢那位白净的富美人

儿。

她非但不象金链那样挑弄是非,吹枕头风,说人家坏话。而是善意在劝西门跟瓶儿和好:

“你娶将她来,一连三日不往她房里去,惹她心中不歹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

一夜儿?”

并告西门庆,那李瓶儿是吃蒋竹山骗了,不要全怪她。西门庆的回答是“待过三日,我去”,还是领了玉楼情的。

后又遇到一个更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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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 · 孙雪娥

雪娥挨打,宋惠吊死,官哥儿吓死,瓶儿气死,申二姐被赶……,家中一连串的事故,擦亮了月娘被蒙蔽的双眼,当来

昭妻一丈青和铁棍被赶出府后,她便明对人讲,这个家里九尾狐狸精出世,把一个好好的家被弄得烽烟四起,搅得满天寒

彻。

更让月娘看不下眼的, 那金莲整日把揽着住汉子,十天半月不往后边来,众妾们也免不了在月娘耳边儿说些怨言。眼中

容不得沙子的月娘,便与潘金莲免不了一场战争。

这一日,矛盾终于爆发了。西门庆在月娘房里说话,那潘金莲因吃了尼姑的怀孕药,定要今夜做爱,方可见效。

左等右等,不见西门庆动身儿,便掀起簾子,当着月娘面,催促西门庆到她屋里睡。说道: “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

你,我先去也。”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在“皇后”房里拉汉子。那月娘恼了,偏不让西门庆去。

“一视同仁,都是你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她在前边把揽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叫人怎

么不恼你。 冷饮着一把火,热灶着一把儿才好。”

月娘让西门庆去看孟玉楼,说孟三儿病了,吃不下东西,只是恶心。于是那一夜西门庆在玉楼房里睡了一夜。潘金莲

壬子日做爱的计划落空,何不恼火。

为此事,二人大骂一场,那潘金莲倒在地上,打滚撒泼,回到房里不洗脸,不梳头,披头散发,不成个样儿。

吴月娘嚷着肚子疼,有物往下沉,两臂发麻,头晕。

西门庆倾向于谁呢?若平日,定是倒向金莲。今个儿,西门庆跑到上房,把月娘抱在怀里,问长问短,那温存劲儿,比

对儿女还亲。 一听说与潘氏斗气,便淫妇长淫妇短,骂个不停,还说要踢那淫妇两脚。

西门庆为何完全倒向月娘一边?那是因月娘怀有身孕,那是他的命根子。岂容有一丁点差池。

面对这场妻妾争庞大战,孟玉楼本应站在月娘一边儿,显然,潘氏做得太过头儿,而她孟三姐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一年

到头见不到西门庆影儿,以至于吃不下,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这位玉楼依然是位和事姥儿,一会劝月娘,一会劝潘氏,调停不已。

她知道那潘氏也不能太纵容了,所出她要维护月娘的尊严。可此场争斗再拖延下去,对潘金莲不利,同时也不愿让吴月

娘单方胜利。

她本来就是以月娘牵制潘氏,压其气焰;又以潘氏牵制月娘,消弱她的实际权力。她最终要潘氏向月娘赔礼道歉。

玉楼对月娘说:“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

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

又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叫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笑开了

罢。”

她生怕自己的话分量不够,还扯上了吴大妗子,使得月娘亲嫂也在旁劝说。随即不等月娘答应,便走到前边,训那潘金

莲:

“六姐,你怎地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地只顾使性儿起来?

刚才如此这般,俺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些好气儿来,看怎地与他下个

礼,赔了不是儿罢 。

你我既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

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叫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

又脑。”

那潘氏听玉楼如此说,寻思了半日,最终还是忍气吞声,跟玉楼到后边来见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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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 · 潘金莲

随后便是玉楼的戏儿。只见玉楼三言两语笑话,以将两个火筒子给浇灭了,逗得大家禁不住笑。

玉楼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

又对月娘说:“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

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真个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起来追玉楼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起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月娘

也忍不住笑了。

这正是玉楼要看到的效果,一笑解千愁。

显然,每当吴月娘与众女人发生口角,每当她有解不了的矛盾,竟然都是玉楼出面,而玉楼一出面,天大的事都笑开

了。

相比之下,玉楼倒像个大姐姐,倒象个管家婆。吴月娘在玉楼面前倒象个小妹妹,相形见绌了。

玉楼为何不管家却象个管家婆,却象解开家中难事的一把钥匙?奥秘何在? 奥秘有三:

一来,玉楼十多年在扬布商家,手下管着二十多个吃饭的人,她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婆、内政经理。

养成了经理式的思维模式、管家的意识,虽在西门府里不再管家,但她遇事依然有着管家的理性,从大局出发,从有利

于家庭发展出发,故而做出了别人做不出的事来。

二来,玉楼在家里形成了一种处理家事的理念。

什么理念?“家和万事兴”。故每遇纠缠不清的情感事,他甘愿做和事姥儿。

三来,她有丰富的管家经验,知道什么事儿该用什么法儿。

常三言两语,便把怒汉说成大肚笑佛,轻轻松松地解决矛盾。再加上旁观者清,几位女人的性情儿、弱点,她心里都清

清楚楚。

最要紧的原因,孟玉楼虽不做管家婆,但并非不想做,在她意识的深层,仍有着管家、理事的冲动。

正是这一冲动,促成了她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调解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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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全传》插图

5、含泪的笑

若有人问:玉楼在西门府的生活幸福吗?玉楼当会笑笑,含着闪光的泪。

她为何会含泪呢?

她一定会想起改嫁之初,张四舅的那番相劝,那个场面,她的那番自信,那番至今响在耳畔的话语……

万万没想到,本意想坏了这门亲事的张四舅的话,竟在后面一一应验了。

她凭着自己的天生俏丽,天生的聪明智慧,凭着自己处事经验,自信能在那个大家庭中游刃有余,特别是自信能得到汉

子的心,获得丈夫的真情。

当初自己夸下海口“虽然房里人多,汉子喜欢,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那时自信汉子

一定会喜欢自己。没承想到头来是自打嘴巴。

自玉楼娶入西门庆家来,西门庆只是履行那时的规范,在新娘房中歇三夜。三夜后,玉楼便像件穿过了的不时行的衣

服,被西门庆扔在一边。

西门庆的主要心思在外面妓院或王六儿、林太太之类人的身上,其次是一进门的李瓶儿、潘金莲,再其次方是后院,先

是吴月娘,其次才是她孟玉楼。

她的夜权很可能稍好于李娇儿、孙雪娥,有时甚至还不如孙雪娥。李瓶儿在日,连潘金莲尚且雪夜弄琵琶、妆丫环讨

爱,饿得心焦肠断,更不要说孟玉楼了,更是含酸抱屈儿。

依当时的潜规则,妻妾生日的那天夜晚,丈夫要到妻妾房内过夜,表明对生辰者的关怀,像给她过生日一样。

孟玉楼过生日的那天晚上,西门庆竟然没到玉楼房里去,而且, 这件事人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玉楼苦在心里,伤在

心里。因为它说明这位女人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已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

玉楼常常为此事而不吃不喝不睡,弄出一场病来。月娘看了都不忍心,有时劝丈夫到玉楼房里过夜。

换言之,玉楼能得到的可怜的几次夜权,还是别的女人恩赐的,这岂能不悲?

那次,潘金莲为了服尼姑和的坐胎药,硬跑到月娘房里,拉西门庆。

月娘看不下,偏不要西门庆去,自己又不好硬拦,便对西门庆说:“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恁什么儿也没

吃。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盅儿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她屋里瞧他去?”

玉楼害得是什么病?因何患此病?当西门庆慌忙来到玉楼房里,玉楼的那番悲悽伤心的话,告诉了我们一切。请看下面

的对话。

西门庆见她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道:“我害心凄的

慌,你问我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

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得。”

妇人道:“可知你不晓得。俺们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

西门庆忙让丫环端来苦艳茶,亲手放在玉楼口边。

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勤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儿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

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臌包气,”

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

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字号,听题去了,后十

年挂在你那心里。”

西门庆晓得玉楼的冷嘲热讽的矛头所向,那所谓的“俺们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所谓的“心爱的扯落着你

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字号去了”,“心爱的”说得是谁?能是谁?只有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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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图

更让孟玉楼伤心的是,是西门庆让她管那些零花钱,(她从老二李娇儿那里接来没多久),这件事,妻妾们都想做,一

来是个管财的小权力,更要紧的是在一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西门庆有些花钱的事还与你商量。

孟玉楼自然也乐意管着,但她似乎感觉到西门庆有让潘金莲管的意思,便在西门庆来到自己床上的时候,试探试探。

她对西门庆说:“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厮来攒账,交与你,随你交付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她昨日

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

西门庆嘴上说金莲到要紧处就不行了,终了却让玉楼在请完客之后,就交给潘金莲。

至此玉楼发现,西门庆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今天到自己这里,不过是见自己病了而逢场做戏罢了。

玉楼的内心孤凄,伤痛,知之者甚少。因为,她给人的是显露不出来的深沉样儿,或是大大方方自然神态,和事姥的智

者女性。一句话,她的理性掩盖了她内心深处伤痛。

她常常与金莲在一起下棋欢笑,是以喜藏悲,以乱掩孤静。但她在和潘金莲唱合时,在劝别人别生气时,有时不免借题

发挥,撒气抒愤。

令人不解的是,玉楼的容貌属上品,蛇腰似的窈窕身段,一府内再找不出第二个,且脚小与金莲无二致,更有金莲比不

上的白净,犹令西门庆欢喜。更讨西门庆欢心是她那善解人意儿,从哪寻去?

既然如此,西门庆因何很少到玉楼房里去呢?

究其原委,略有四端。

其一,年龄偏大。媒婆给他说的是二十六七岁,当见面后,玉楼自己说是三十岁了。这个年龄超出了西门庆原初接受的

范围,心里便不那么欢心。

其二,西门庆喜欢白净,不喜玉楼脸上的重颜色的微麻,潘金莲背后称她麻淫妇,可能也是玉楼的弱点而非优长。

其三,玉楼对待性爱生活过于正经、矜持,不喜欢西门庆的一味施虐和狂风暴雨,西门庆也不喜欢玉楼的过于正经,往

往不能尽兴。

何以见得?玉楼那晚与西门庆做爱,就连他最初使用的银托子,玉楼都觉厌恶,更不要说其他淫器。西门庆曾用从番僧

那里弄来春药,自以为得意,却使玉楼“疼得魂儿也没了”。

自此,再不让他吃什么药。这一点玉楼跟吴氏差不多,都是过于正经。

西门庆在情场和做爱中的老大主义、畅情主义,在玉楼这里都没有了市场,玉楼在他心里也自然少了市场。

其四,西门庆的女人兴趣多在外,少在内。

既使回到家里,有瓶儿、金莲在前院,本很方便,故而懒得再往后院跑,再去哪一本正经的地方。 即使去了,也要先

到正房月娘屋里,到厢房玉楼屋里又相对少些。

玉楼是理性的,孤独的理性;玉楼是笑的,含泪地微笑。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金瓶梅》插图

6、无形攻击

孟玉楼面对这样个大家子,自己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她的做人原则,是首先保护自己,不关已事不开口,见人说人

话,见鬼说鬼话。特别对第一世界,更是如此,对潘金莲也基本如此。

她虽常与潘氏形影不离,潘氏爱挑弄是非,她有时随声附和,有时却闭口不言,不表态。

李瓶儿生子时,两人围在房外偷听。潘金莲一肚子妒火,偏说那孩子不是西门庆的,时间不对。而孟玉楼“只低着弄裙

子,并不做声答应他。”

她或许不同意潘氏的看法,或许晓得此是件会弄出人命来的大事,不愿卷入其中。

陈经济与潘氏调情,每次她都看在眼里,却装没看见。明知这是件极危险的事儿,弄不好也会死人,但她却并没劝金

莲。因为弄不好会变为潘氏的仇家。

官哥儿过生日,一府上下忙得热火朝天,金莲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酒席上丢了的把银壶,潘氏借此大做文章,骂了

吴月娘,又骂西门庆,诅咒官哥儿。孟玉楼只在一旁听着,“一声儿没言语”。

既使有些事儿,她看不惯,也常常是点到为止。潘金莲把揽汉子,今天要限止西门庆与这个来往,明日要制止与那个偷

情。孟玉楼对此本来已是不满,却往往能控制得住。

一次潘金莲大谈如何不让西门庆跟奶子如意儿做那事儿。玉楼听了笑笑说:“你这六丫头倒是有权谋。”绵里藏针,明

褒暗贬。

妓女李桂姐与王三官泡在一起,被三官娘子告在叔叔六黄太尉那里,京城派人来抓她,她跑到西门府上来,哭得一把鼻

涕一把泪。一听西门庆答应派人进京城为她说情,便马上破涕为笑,唱曲儿欢心。

玉楼便说:“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的娃娃,作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脸恪皱着,焦得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儿说也

有笑也有。”一语道破妓家的逢场做戏术。

然而,孟玉楼并非一味地退让,并非一味地护身,有时也要攻击,只是她的攻击,往往自己不露面,倒是让别人露面,

借他人为刀兵,自己隐身于后,显不出来。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崇祯本 《金瓶梅》插图

人人都晓得宋蕙莲是潘金莲挑唆西门庆害死的,但却极少有人知晓幕后的孟玉楼做了点什么?

宋蕙莲的丈夫来旺从杭州来家,得知自己老婆与老板勾搭上了,潘金莲提供奸耍场所。一日喝醉了酒,撒酒风,杨言要

杀西门庆和潘金莲,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本来这不过是酒后狂言。孟玉楼也明白那来旺不过说说而已。但当小厮跑到金莲面前,一五一十告知潘金莲。

孟玉楼在旁听了,她若对潘金莲说:来旺不过是酒后狂言,不要当真,酒醒后还不知多么后悔。潘金莲也不会借题发

挥,把醉话当真。 可孟玉楼却来个火上浇油:

“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他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或那厮真个安心,咱们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

他手怎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六姐,你还该说,正是为了驴扭棍,伤了紫金树。”

孟玉楼的用意再明白不过,让潘金莲将这事儿告知西门庆,而做为一冲性的西门庆会怎样儿。孟玉楼不会不知道?何以

见得?

她明知潘金莲要治宋蕙莲,还故意为她下手提供炸药,其用心岂不明白。此次孟玉楼要与潘金莲站在同一战壕里。

孟玉楼的话使金莲认定了一点:来旺要杀她。不是她死,就是我活,一定要借此治对方于死地。

后来,西门庆果然听了潘氏的鼓动和挑弄,设计陷害来旺,说来旺偷盗了他五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前一天,西门庆送给

来旺,让她开铺面的),将他一状纸告到县衙,下了大狱。

孟玉楼更晓得潘金莲这把刀是把好刀。后来,西门庆因迷恋蕙莲,答应把来旺从狱中放出来,另为她取妻,然后将蕙莲

提拔做第七个老婆。 那孟玉楼得知此消息,马上跑到前边来,告知潘金莲:

“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的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

买个丫头扶持他……就和你我等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

如果说,上次孟玉楼的话用意还不那么明确,那么,此次她的用心已是昭然若解了。

两个女人已经打了几个回合,在情感层面,金莲不是蕙莲的对手,每当西门庆听了她的话后,一见了宋蕙莲,便都翻过

来了。

被陷害于狱中的来旺有了出狱的机会,玉楼若是个善良人,就应站在被害者一面,平息这次的冤案。

孟玉楼没那么做。她明白,在不让那媳妇儿成为小妾这个问题上,潘金莲跟她是一样的立场、一样儿的态度。所以金莲

绝不会罢手,绝不会放过宋蕙莲。

她继续站在潘金莲一边,调弄是非,好激怒潘氏,借她的力,置对方于死地。

果然,“那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

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就把潘字吊过来哩!’”

孟玉楼却偏说这事儿我们没奈何,没办法。将那金莲的火激得更高,她对孟玉楼说:“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

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对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

孟玉楼紧着又来一句:“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緾。”

常言:“请将不如激将。”对于爱生是非的潘金莲,此语更适用。孟玉楼以进为退,激旺了潘金莲的火儿。

最终,宋蕙莲吊死,第七个老婆化为泡影。潘金莲胜利,被吴月娘众人视为九尾狐狸精儿,人人打心里恨她。而孟玉楼

却偷偷自笑。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戴敦邦绘 · 宋惠莲

忌妒之心人皆有之,女人尤甚,妻妾制度下的女人更甚。孟玉楼岂无忌妒心?她对金莲有,对蕙莲岂能没有?她并未出

手参战,却同样将蕙莲致于死地,月楼借金莲之刀,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玉楼对蕙莲是如此,对吴月娘何偿不是如此?

按理,裙衩之首的吴月娘,一向是孟玉楼依靠的对象,而非打击的目标。她多次借吴月娘之力,打击潘金莲的气焰。但

同时又借金莲之力,与月娘相斗,抑止她的强势,替自己出气。

本来,玉楼眼中的吴月娘,在其位不谋其政,以致于丫环猖狂,媳妇登堂上床,弄得她象个活人妻,夜夜见不到男人影

儿。所以有时借金莲之刀兵,打击那位总经理——吴月娘,自己也顺便出出怨气。

潘金莲弄死了宋蕙莲,被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狠狠地来了个性报复,差点要了她的命,连脚上穿着的红睡鞋也弄丢了。

后来陈经济拿着她那双丢了的鞋调戏她,她方知道鞋是被一位院里的小孩——铁棍在花园葡萄架下捡到的。原来那小孩

儿将她与西门庆疯狂做爱的事全看在眼里。

潘金莲想到了,觉得没了脸面,便挑唆西门庆,狠狠打了小铁棍,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潘金莲还感到不满足,唆使西

门庆将小孩的父母打发出家门。

吴月娘实在看不下去,大骂九尾狐狸精出世。孟玉楼又通风报信,对住在前边儿的金莲说:

“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

想着去了的来旺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账,西一账,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地拿刀弄杖,成日做贼哩、

养汉哩,生生儿被弄得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儿又逼临吊死了。

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地叫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

知怎地饧成一块,才吊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杠。”

孟玉楼为何学舌,把骂人的话传给被骂的人呢?她明明知道潘金莲爱惹事生非,是一堆一点就着的柴火。便去放一把

火,挑二人争斗。

果不出所料,那潘金不但当着玉楼面,将那月娘骂了一通儿,并发誓:“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條提,撵的离门离

户也不算!”

第二天,潘氏又在西门庆前嫁了一篇是非,那西门庆使令来昭一家子离门去。吴月娘又吃了一次哑吧亏,后来月娘知道

“甚恼金莲”。

这次玉楼学舌拨弄是非,使得金莲与月娘的矛盾日积日深,直接导致后来潘金莲与吴月娘凶吵恶闹。而后,这孟玉楼又

站出来调停,充了大好人。孰不知,一切都是玉楼暗使手腕的功绩。

玉楼总是这样隐在背后的人,她象一个隐形人,打了对方,对方却看不到人,挨打了却不知挨谁打?所以给人的印象是

“好个性儿”、“温柔和气”。“你恼那个也不知,喜欢那个也不知,显不出来”。

有人说她是善良人,只看到他善解人意、做和事姥的一面儿;有人说他是作者代言人,只见她面对金莲恶语不表态,或

说出来也只是点到为止一的面;

有人说他爱拨弄是非,以金莲为刀兵,是见她总爱将后院说金莲的坏话传到前院来,激怒金莲,借金莲之力,攻击想攻

击的人的一面。

金莲感性人儿,玉楼理性人儿;金莲是现代人儿,玉楼是守旧人儿;金莲是刚的,玉楼柔中有刚,锦里藏针;

金莲在前台,玉楼在后台;况且作者写金莲多实笔,写玉楼多虚笔,故而玉楼的心思最难解。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7、哪来哪去

西门庆一倒头,家庭的大厦也随之慢慢倾倒,大厦里,孟玉楼的日子也将熬到了头。

树倒猢狲散,先是李娇儿走了,接着孙雪娥跟来旺私奔了,潘金莲被王婆带走卖了,庞梅进了守备府,陈经济被赶出了

家门……

丈夫死了,就改嫁,是孟玉楼的人生信念。前提是有好人家儿。

早已想另觅佳偶的玉楼,有此心,却没有一个相谋的人。

上天赐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机会。

哪天,是西门庆死后周年祭日,又恰逢清明节,寡妇们前往永福寺上坟。

这日上坟,场面稀落,仅有月娘、玉楼两人,好不孤凄。

在从坟上回家的路上,她站在高处,观看武教师李贵走马卖解,不想被李知县公子李衙内一眼看见,为她那长挑身材和

柔美身段所吸引,而玉楼也不时回头看那风流潇洒的衙内。

吴月娘尚未来得及反应,李衙内便派媒人上门提亲。当月娘询问玉楼时,没想到玉楼竟然答应,像是事先商量过似的。

玉楼因何要改嫁?一来嫁到西门府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开心,张四舅的话总响在耳畔,她真后悔当初没听那张四舅的

话,以致于过了几年含酸报怨的岁月?

玉楼有哪些教训?

一是嫁官人,切莫再嫁商人。自己是个接受儒家家教长大的,守礼多,守旧多,却不时髦,不前卫,而商人太赶时髦。

商人逐利逐色,天天眠花卧柳,朝三暮四,难守其衷。

二是,嫁汉子要做老一,千万不要做充数的人。就像做官要做老一,千万不要做副职,天壤之别啊!这是她七年最大的

教训。

何以见得?

当李衙内派官媒陶妈妈去说亲时,这次的玉楼显得格外谨慎。她细细追问那些自己最关心话题,从她对媒婆的问话中可

以看出她此次选婿的标准。

玉楼当着月娘向媒婆认真地追问了几个问题:

“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

“你衙内有儿女没有?”“从实说来,休要捣谎!”

媒人告诉她“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的使女答应,又不出才儿,要寻个娘子当家。”“身边儿花女花

没有。”此时,孟玉楼才放心。

随即对这位陶妈妈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

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

这是孟玉楼的心里自白。她吃谁哄怕了?她此前只改嫁过一次,那就是西门庆,是西门庆和那媒婆薛嫂把她哄怕了。

哄怕她什么了?也是这位媒人的说词:正妻刚亡,过去做继室,做管家婆,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这次一定

要问个明明白白,免得再受骗吃苦。

“吃人哄怕了”是玉楼七年来的含酸抱屈生活的总结。

官宦人家的女儿,最后还是嫁了个官宦子弟;第一个男子是商人,第二个男子是官商,第三个男子是秀才衙内;由起初

做正头娘子,到了,还是做正头娘子。

历史无论走多远,最终又兜了个圈,回到了起步时的状态。

孟玉楼嫁给李衙内后,也遇到些意料不到的事。

有一天,落魄中的陈经济拿着不知何时拾到的玉楼的那支簪,找上门来,挑逗、威逼玉楼与他做那嗳昧的事。

善于谋划的玉楼,略施小计(约他明日相见一同逃跑,而后告知丈夫,派人将他捉拿,下在大牢里),便彻底打破了陈

经济的阴谋,化险为夷。

尽管此次行为也遭到了衙内的责罚,将夫妻二人赶出衙门,赶回了老家河北枣强。但她没被陈经济拉下污水,毕竟保留

了一个正经女人的人格。

孟玉楼与爱自己的男人相守过日,一夫一妻,再无妻妾间的你争我斗,再无那夜夜孤守的苦楚,再无须处处用心斗智。

枣强:这个董仲舒的家乡、比干的宦里,成就了玉楼后半生的美满和幸福。

她以正头娘子的名誉嫁过去,虽上当受骗,无名无实,但作者终了还了她一个名、一个实,让她与正头娘子吴月娘一样

善终、长寿。

(全文终)

许建平│孟玉楼之谜(下)

本文作者 许建平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许建平解说<金瓶梅>》,2010,东方出版中心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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